事关佛国,还得同各宗派掌教商议,太乙也不例外。云流声命人传讯后,便坐在法殿中等待,不到一个时辰,便见玉璧上现出一道道光雾朦胧的化影,或金冠广袖披帛,或麻衣散发,仪态万千。
“魔瘟冲入道域,伤亡不少,佛国如何说?愿意交出罪魁了吗?”鬼谷花未名身影摇动,语气低沉压抑,俨然没从得意门徒的身亡过缓过神来。
“佛国之事,我等管不得。”问天垣道,“先前一缕幽川恶气残余,恐是意外。毕竟当初幽川有真封印在,我辈也驻扎在那处,以防缕缕恶气逸散。”
她也不是替谢寄愁说好话,要佛国屈服那是无用之事,没必要在上头浪费时间。要是佛国拘束着谢寄愁还好,哪天她从佛国走出来,就得是道域需要面对的了。
问天垣又问:“假使谢寄愁是解慈悲前辈那般镇压幽川的人物,诸位道友还愿意她在道域行走吗?”
“不愿。”答话的是儒门圣主应如是,她的神色笼在云雾中,语气十分平淡,没有强烈的爱憎。
在边玉沉转头看她时,她又道,“边道友不必这样看我,不是我对她有恶意,而是她太过危险了。当初的解慈悲前辈是自己前往幽川,将幽川镇压在天涧之中的。而谢寄愁,她也该跟解慈悲前辈一样,而不是任意走动,不是吗?”
边玉沉听得心烦,她冷着脸,难得对同道说了句重话:“她镇压幽川已是大德,我等如此约束,岂不是恩将仇报。”
应如是淡然道:“是,可我等别无选择。”她注视着边玉沉,斩钉截铁道,“换成任何人我都会如此说。”
边玉沉声音骤然拔高:“包括道友自己吗?”
应如是没有半分犹豫,掷地有声道:“是!”她愿意为了道域生民背上枷锁,也愿意为了生民去牺牲自我。若能镇幽川,她不会退缩。
边玉沉哑然无声。
何首乌冷冷嘲讽:“边道友,你的徒儿镇压幽川,只是假设,不必如此激愤。若她只是鬼主,无一丝善意呢?”
花未名接话,寒声道:“那就更应该镇杀了。”
“她可以出佛国,但休想在道域走动。我们可划出一片地界做她的道场,替她备妥一切修行所需之物,只是她不能走出那里。当然,她要前往天涧,也是可以的。”
“如果她当真是谢寄愁,该理解我等举措的,不是吗?”
沉默数息,一道声音响起:“越昙呢?”开口说话的人是素无闲,她也是窥破素寒声的心思,才有此一问。这话问的是边玉沉和花未名,毕竟其它人与越昙并无过多纠葛。
“花道友。”边玉沉开口。
花未名没等边玉沉说话,便讥诮一笑,冷嗤道:“怎么,这血债边道友要替她还吗?”
边玉沉眼皮一跳,花未名这语气俨然是不想放过越昙的。她这一趟理应与太上法会各宗派修复关系,越昙与谢寄愁同道,已不知心向何处,退一步对太乙来说是好事。可她想到了落仙陵寒冷的墓碑,她梦到过去光怪陆离的画面,她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花未名的嗤笑在耳边响起,似是拿捏了她的性情。边玉沉一口寒气升,她冷声道:“有何不可?!”
齐物峰上,情非得已,能算谁的错?
第73章 我修不了佛国无相法。
昔日天涧事发, 各宗上太乙逼问,不见边玉沉有半点抵抗,只顺着太上法会做事, 如今倒是露出一副少见的强硬姿态。花未名睨了边玉沉一眼,笑容冷冷的。她并不是真想跟边玉沉打起来,在云流声说了句“够了”后, 给她一个面子, 闭上了嘴。
边玉沉内心如火燃烧,是难以言喻的焦灼。在诸同道的注视下, 她恨不得化散身影直接离去。可道域的事情不能不管,谢寄愁、越昙的事不能不问。谢寄愁身怀幽川,没有谁会允许她在道域随意走动, 她能做的就是将越昙带回, 为她过去遭遇的不公做补偿。她不能再权衡利弊, 不能在这事上退后一步了。
对于囚困谢寄愁之事, 各宗派掌教意见颇为一致, 至于如何安置越昙,没出结果,云流声也不在意。她拟了一道法契, 提及划出一片山给谢寄愁做道场, 让各宗道人都落下名印, 之后,便看佛国那边如何打算了。妙法音总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答应。
在同道一一离去后, 云流声给了问天垣一个眼神,回到紫微宗后便请来下属宗派的大乘宗师何道人, 三人设法再推了一次天之轨,得到的答案跟先前一回没有区别。
契书上, 一枚枚名印闪烁着的淡金色的光芒。法契为天地共证,一旦违背契约,便会遭遇天谴。尤其是这一张为“命契”,在诸多法契中规格最高,不可轻易立下。
何道人眼神微闪,她看了眼契书便收回视线,平静道:“我去吧。”
云流声、问天垣不由肃容,她们认真地凝视着何道人,郑重地朝着她一拜。云流声道:“道域会记住道友的恩情。”
何道人一扬眉,飒然笑道:“本该如此。”她朝着云流声、问天垣二人回了一礼,便化作一道遁光离去。望着她逐渐远去的光影,云流声、问天垣相视一叹,语气中是无尽的怅然。
佛国。
道域的荡动似是与此间生民无关。
越昙本就天资不凡,如今抛去心中滞碍,将全数心神都放在修行上,进境十分迅速。庞大的元炁浇灌着道体,而在蜕变中的圣人蛊也渐渐成长,随着她修为的增长,逐渐有了破茧的迹象。
月色下剑气弄海潮,越昙在修剑法,谢寄愁歪在石桌边独自对弈,她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局势难解难分。可她的心神没在下棋上,她在想越昙的事。如今看越昙的道体,伤痕逐渐修复,又逐渐走向完美。归真一元果 、天星之精都已经服用了,只差在道域三大洞中的三洞真炁。虽说就算无有此物也无大碍,但既然已经采药了,就该做到完美无缺。或许在离开佛国的时候,得往三洞走一趟。
“师姐。”越昙将剑一收,三两步就到了出神的谢寄愁跟前,她没什么话想说,只托着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寄愁。
谢寄愁回过神来,将白子朝着越昙跟前一推,微微一笑道:“来。”
越昙的棋艺都是谢寄愁教的,哪有办法走出困局?先是兴致勃勃地陪着谢寄愁下了几手,旋即就被局势困住,进退不得。她捏着白子半晌,最后手一松任由它跌落回棋盘中。她说了句:“不来了。”起身的时候,袖子没注意带了过去,顿时将棋弄乱一大片。要复原棋局也简单,可两人都没有下棋的兴致,谢寄愁轻轻一拂,便将棋子收起,腾出干净的桌面来,摆上些酒水。
“在佛国就像是山居,不必计算年数。”越昙眨了眨眼,慨然叹息。
谢寄愁深深地凝视着她,忽然问:“想回到道域了?”
妙法音不来,无人跟她们说道域的情况。先前魔瘟之事到底沾在心中,如一点墨痕,很难彻底无视了。越昙没断烦恼根,有时候想起幽川,有时候记起故人的形貌,有种恍若隔世的虚无幻灭感,也有一丝丝的恨和悲凉。她试图平和,可情绪始终难以如寒冰冷却。她想过种种遇到故人时候的场景,可到底如何,恐怕只有相逢的刹那才会彻底明了。
“我不知道。”越昙语调很轻,度人度己都难。她看破那些虚妄后,眼前出现的是真相,可惨痛并不会少上半点。可能得修持到妙法音的境界,要不然“解脱”只是一个空梦。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寄愁,想询问她的意思,但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她总不能一直让师姐做主张。
越昙不说,谢寄愁也不去问,话锋一转,便落到了修行上。越昙的道法是边玉沉教的,可要说没有谢寄愁的痕迹,那是根本不可能。谢寄愁替太乙修士讲法的时候,越昙也会过去旁听,有时候甚至代替谢寄愁的位置,兴致勃勃地演武,其中她亦有所得。谢寄愁比边玉沉更清楚越昙的修为如何。
夜色渐深,两人如之前那般,没有回到潮音洞中。越昙从天地根中取出清凉榻,谢寄愁也点着了灯。海风吹来,潮音低回。越昙躺在榻上,单手撑着下颐,侧身看谢寄愁?*? 。谢寄愁回望,将不知不觉间蹭到边沿的越昙往回一捞,将她往里拦了拦。
“师姐。”越昙抱住谢寄愁的手臂,语调含糊地喊了一声,她有些犯困。修道之人的“眠”,其实是养精蓄锐的“修”,可越昙喜欢睡觉,无处不可。石上、花下、崖边、月影中,看着无边光影如水波漾动着,斑驳而又迷离。
“我在。”谢寄愁垂眸凝视着越昙,语调放轻。随着在佛国的停留,她发现愁绪从越昙的脸上退去了,神色也趋于安宁平和,可她不知道越昙的心如何,她渐渐地看不透越昙的心绪。有时候她觉得越昙像是放下一些事情,有时候又觉得她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放不下。斩断前缘当然是最好,可要是真弃人、弃我,她恐怕也在被遗忘之列。
“我应该不去索取什么,而是单单希望你无病无灾,这样的话入了无相道其实也没有不可。”谢寄愁轻声说。她恨边玉沉、素寒声她们的自私,可关照自身,自私也不会比她们少。她一层一层剥开内心,最深处的渴求是占有。
“嗯?”越昙半梦半醒,没听清谢寄愁说什么话。她抱着谢寄愁的手臂不撒手,像是怕这也是个空梦,在醒来的时候一切又会落空。世界微尘,一切存在当是梦幻泡影,可她觉悟得不够彻底。斩灭了一部分妄想,仍旧剩下一些妄想,她却无心斩了。
谢寄愁抬起另一只手,她的指尖顺着月色、烛火投落的淡影向下抚摸 ,在触及唇角的时候,指尖忽地被人含住了。谢寄愁垂眸,对上一双炯亮的眼,黑瞳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星辰在闪烁。“师姐。”越昙又喊了一声。
谢寄愁应答,柔软的指腹在温热中只停留刹那,便被谢寄愁收回。动作间衣袍窸窣作响,谢寄愁褪去鞋袜,也跟越昙挤在一张榻上。越昙像是清醒,又像是在梦境中沉迷,她起身爬到谢寄愁的怀里,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后顺从沸腾心绪的指引,稍稍向下压。她隐约记得有一段凌乱的日子,她跟谢寄愁相拥缠绵。在太乙宗的时候,两人都心怀矜持,亲昵间少了点缱绻。可在狂乱中,克制烟消云散后,当然就会露出赤.裸的欲.念。在那一刻能够忘怀一切,谁不贪欢?谁不沉沦?
“昙儿。”谢寄愁抚着越昙被咬得嫣红的双唇轻轻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