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愁艰难道:“那元神上呢?”

师明净抿唇,说出三个字:“失魂了。”在濒死的时候,元神与躯壳之间的关系变弱,已有神魂游离。她想了想,“到底怎么样,得等服下复命丹之后再看了。我已用银针稳住她的伤势。兼之圣人蛊、佛骨舍利,约能支撑半个月。但取天池玉蟾的事情越快越好。玉蟾在月出之夜就会出现,可蟾王唯有满月时分才能现身。下一个满月,就在七日后。”

“对了,还有一事我得提醒你,玉蟾容易受惊。一旦受惊,则可能惊亡,到时候药效便会削减。在捕捉蟾王的时候,最好不要大打出手。”师明净提醒谢寄愁的时候,取出一面刻着“药”字的牌符,又递给她一个玉盒,“玉蟾干在药王谷能买得,可活生生的玉蟾,尤其是蟾王,是不会轻易给外人的。牌符只是方便你入山,并不能做取玉蟾的凭证,到底能不能将东西带出,就看你的本事了。”

谢寄愁抬眸看了师明净一眼,道了声“多谢”。她在床沿坐了下来,握住越昙冰冷的手:“我要带她一起离开。”

师明净原也没指望对方会将越昙留下,只是淡淡道:“随你。”顿了顿,又嘱咐说,“你要带她过去的话,那月华凝精,可让她沐浴在其中。”

谢寄愁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师明净在道域的名声不错,医术也是顶尖。唯一一件让人诟病的事,便是百年前自药王谷出奔。如果不是她离开,如今的药王谷谷主之位可轮不到素无闲去坐。但就那件往事,谢寄愁很能理解。譬如师妹,她是不愿意她走上解慈悲老路的,宁愿自身去镇压幽川,也不想看她百鬼食身。她想师明净也是这样。药王谷那帮人自以为是的隐瞒,就是一种错误。

师明净从屋中退了出去。

屋中清寂,血腥气混杂着药香,酿成一种古怪难闻的气息。谢寄愁的目光在越昙的脸上游动,一寸寸地挪过,摹刻着她的面容。七日中赶到药王谷很容易,既然如此,那就让师妹再躺着休息一阵。谢寄愁守着越昙,一刻也不敢离。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察觉到榻上的人指尖动了动,谢寄愁骤然抬眸,而后听见的是一连串让她勃然变色的话语。

“我是罪人,是我的错,是我害死长老、大师姐。”

“我跟幽川的邪魔勾结了,我是故意害死她们的,她们死了,名声好处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是我懦弱,我没良心,我对不起太乙先祖。”

困在深渊中的越昙意识尚未复苏,可口中已经流泻出一连串的低喃。眼泪从她的眼角淌落,数息便将枕头打湿。

谢寄愁听得心如刀割,师妹到底是受了什么苦才会认下这些不属于她的罪名?或者这也跟圣人蛊有关吗?天道何其不公,她无辜的师妹好端端地为什么遭受这样的苦?如果说这一切是圣人蛊带来的“磨砺”,她宁愿没有圣人蛊,只想要师妹平安。

“不,昙儿,你没对不起谁,是她们盲目,是她们辜负了你。”谢寄愁小心翼翼地将越昙笼在怀中,抬起手擦拭着她的眼泪。

认罪的忏悔之语在谢寄愁的耳畔徘徊,在“我错了”之后,又一句话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着谢寄愁的心,将自以为的坚韧捣得粉碎。

“大师姐,你在哪里?师姐,我好疼啊,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谢寄愁心里越发悲痛惨然,她回来了,可来得太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妹在痛苦的深渊中沉浮,徒然拥着满怀因无能为力而生的懊悔。揽着越昙的手渐渐地收紧,她抵着越昙冰冷的额头,像是要将自己的温度传达给她。“昙儿,昙儿。”她一声声低喃着,无望的语调中流出几分痛苦之意。

越昙终于没再哭了,眼泪濡湿了谢寄愁的衣襟,许久后,她僵冷的身躯动了动,最后缓缓地抬起头,睁开一双晦暗无光的眼睛,与双目猩红的谢寄愁对视。

“昙儿?你醒了?”谢寄愁眼中沉着悲意。她对上的是何其空洞的眼啊,哪里还有过去的神光和快活?她的师妹过去总是噙着盈盈的笑,如泉水清泠,如风过琳琅。但此刻呢?眼中空无一物,失去了神气后就像是一尊朽败的木偶。

“昙儿。”谢寄愁又喊了一声,压抑着沉痛。面上的鬼纹因为情绪的激荡,再度浮现出来,攀满半边面颊,宛如忘川边绽放的如火焰般的彼岸花。红色的袖袍无风自动,森戾的气息奔涌,像是要彻底爆发。

越昙不说话,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凭着本能抬起一只手,去抚摸谢寄愁脸上绽开的花。她的手在颤抖,像是压着千钧重的大石,可她不肯放下,偏要去触摸谢寄愁的脸。

谢寄愁一般握住越昙的手,让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师姐。”越昙语调晦涩。

谢寄愁与她对视,知道那双空茫的眼中依旧没有任何存在。她更是鼻酸,不由得泪如雨下。

“昙儿,我会救你。”

越昙歪着头,又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不要……不要为我……我不学了……我可以做阵心。师姐……不要走。”她缓缓地合上眼,向前一跌,栽入谢寄愁的怀中。这短暂的清醒,宛如昙花一现。直至谢寄愁出发前往药王谷,她都没再醒来。

“道友有随身携带的‘人袋’吗?”在谢寄愁离开前,师明净不由得问了一句。“人袋”是用来放活人的法器,不会像乾坤囊那般憋闷。

谢寄愁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有回答。什么“人袋”能够比得上已经纳入她法体的幽川?幽川中的确恶气涌动,是极为污秽之地。可就像污秽中能生出宝莲,幽川里也有一方清净地。佛国崩溃,毕竟留有痕迹。在那残余的“佛国”气息中,舍利子才能起到最好的效用。

天池在药王峰之颠。

药王峰作为药王谷最大的药峰,自然也在药王谷直接控制的核心地带,与宗门坐落处相距不到十里地。防止旁人盗药,药王谷在药王峰设置重重的禁制,请了鬼谷之人来设计机关、紫微宗之人来拟定阵法,一旦有人不经允许闯入,机关阵法会猝然发动,而药王谷的守卫也必定被惊动。

十五之夜,圆月如盘。

树影珊珊,如水中藻荇。

对素寒声的恨意转化成对整个药王谷的憎恨,一股强烈的破坏欲如大浪奔涌而来,侵染谢寄愁的内心。谢寄愁凛了凛神,不让自己被恶意侵袭身心。她在意的不是药王谷以及道域的未来,只是想到如此举措可能会为师妹取药增加阻碍,她硬将心火压下,只寒着脸快速掠向山中。

守在山里的是一群药卫,她们并不能认全药王谷修士,再加上时有外来客得到药王谷的应允入山来,便依照牌符行事。此刻见谢寄愁腰间悬挂着那枚药字令,顿时放松了警惕,打了个稽首便兀自退开。

谢寄愁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山巅。距离天池尚有半里,两道身影从暗夜中疾驰出来。在瞥见谢寄愁腰间悬挂着的牌符后,紧绷的面色缓和几分,温声道:“道友要入天池吗?可有谷主的手令在?”

谢寄愁微微一挑眉,这两人都是元婴境修为,应当就是天池卫了。有她们在,自己休想顺利进入天池中。她不经药王谷,哪来手令?得在第一时间制住她们,省得她们往药王谷中传信。

“道友?”天池卫又喊了一声。

谢寄愁笑了笑,道:“有啊。”她朝着前方一伸手,掌心顿时浮现出一道玄光。她脸色一冷,露出一抹嘲弄之色,手掌翻覆间,归藏八字诀出,顿时地面凹陷。两名天池卫未曾防备,脚下一空,惊呼声尚未出头,便见滚滚黄沙聚集成山,将她们困在泥土中,只余下一个脑袋在外,浑身动弹不得,说话无声。

谢寄愁一拂袖,越过两名天池卫,径直走向数公里之宽的天池。

咕呱咕呱的叫声如雷霆滚动,谢寄愁一抬眼便看到一群大如车轮的玉蟾竞相从天池中跃出,立在池中的数块玄色的石礁上。莹莹的月光如水流淌,照耀在玉蟾晶莹剔透的身躯上,散发着一团团朦胧清圣的光。这些玉蟾虽大,可并非蟾王。谢寄愁没动手,她记着师明净的话,让越昙出了幽川,也盘坐在一块石礁上,在十五之月的精华下温养躯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玉蟾震天轰鸣声陡然间停止,整个天池倏然一寂。一只手掌大小、宛如美玉雕刻般精致的玉蟾从水中跃了出来。它如乘风般翩翩然,轻巧地落在硕大的玉蟾身上。那群巨大的玉蟾窸窸窣窣动了起来,宛如叠石般堆积在一起,垒出一道高高的、好似奔月的“阶梯”。蟾王优雅地迈上玉阶,走向它的王座。

谢寄愁眼神微沉,她在一边不露半点气息。直到蟾王即将登上“顶峰”时,浑身法力凝成一道细烟,宛如疾电般射出将蟾王一缠,硬是摄了过来。蟾王也是有些道行,可哪里比得过谢寄愁?惊慌失措间发出雷霆般鸣响,顿时惊散一片。谢寄愁眼疾手快将蟾王塞入玉盒中,将它与外间的气机隔绝,这时候才抬眼去看天池中乱入水的玉蟾。正如师明净所言,玉蟾很容易受惊,在惊慌之下,竟有不下十只肚皮翻白、浮在水面上,俨然气机断绝。

冷冷地哼了声,谢寄愁怕蟾王不济事,便准备多抓几只玉蟾。不过此刻她没那么多顾忌,法力奔涌,大开大合。天池之上水浪狂涌,翻起数丈高的大浪。

就在谢寄愁在捕捉天池玉蟾时,素寒声也上药王峰来了。她从方倦之那处得到消息,说越昙一盏命灯不曾熄灭,纵然肉.身消亡,或许还有精魄残留在人间。她需要早早地备能定魂固魄的药物,而这玉蟾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味。

临近天池的时候,她察觉到一分异样,等看到两位埋在土中的同门,她顿时神色一变,知晓天池出了变数。她第一时间向着药王谷传讯,又将同门救出。她脚下生风,片刻不停地奔向天池。可在抵达的刹那,最先看见的不是纵横捭阖的谢寄愁,而是安静地坐在石上沐浴月华的越昙!

素寒声脚下一个踉跄,面上露出惊骇之色,失声道:“越越?!”她的身躯激颤起来,在恍惚一息后,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越昙奔去。熟悉的面孔慢慢变得清晰,是梦中人走入了现实!可就在她离越昙还有数丈远的时候,她魂牵梦萦的人骤然间消失了。宛如狂蟒般的雷霆轰落,要不是身后同门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素寒声险些被劈成焦木。

“越越?你在哪里?”素寒声梦游似的,急切地呼喊。天池的乱象根本入不得她的眼,此时此刻,她顾念的只有那一道身影。

“越越?你在喊谁?”谢寄愁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望向素寒声。她周身气机勃然而动,那大乘期修士的威压重如高山、狂如飓风,一股脑地向着素寒声一行人倾泻去。

离火出、震雷动,谢寄愁内心狂意恨意都盛,手下根本没有留情。天穹好似裂开一道巨口,流火从中纷纷坠落,从天穹一直烧到了地面。游走的雷霆如巨龙咆哮,威势赫赫地向着素寒声砸落。

“素真人小心!”天池卫神色骤然,哪能真让素寒声面对这残酷的杀招,当即祭出法器接招。可法器在雷霆中只支持一息便化作了齑粉,狂暴的气劲狠狠地灌在天池卫身上,将她们掀飞,砸在地面留下两个深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