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愁觑着付江愁,道:“道友既然请战,那就出剑吧。”
付江愁倒持剑,朝着谢寄愁行了礼,道了声“得罪”,便将玄功一催,飒飒数声后,便见濯濯的剑芒如银河直下。付江愁是边玉沉的弟子,修的自然也是太乙三玄功中的第一经《通玄真经》。在《通玄真经》的基础上,她学太上剑势。虽然有模有样,可以谢寄愁的眼力,顷刻间便看出剑中的破绽。玄功运转有凝滞,剑势有形无意,以付江愁的资质,根本就不适合学《通玄真经》。太乙三经,因掌教一脉都修《通玄真经》,便以它为太乙第一法,不管是否相契,都去学它。谁还记得太乙还有两部大经《龙虎玄经》《混元神应经》,它们比之《通玄真经》都不差。
“你不适合剑道。”谢寄愁冷冷地开口,剑招之中有虚实之变,她只是轻轻一抬手,便一指点中那柄实在之剑。铿然一声响,付江愁手中法剑骤然断裂。谢寄愁猛地一拂袖,眼神藏着暗沉的心绪。修《通玄真经》,练《太上九要剑经》,边玉沉分明要付江愁做第二个她!要是付江愁资质契合就罢了,强行扭转真性,最后得来的会是什么呢?
太乙,太乙,于她恩重如山的太乙!她恨不得彻底摧毁的太乙!谢寄愁情绪滚动,直勾勾地看着付江愁,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她将见状不妙要施以援手的太乙诸修击飞,问道:“你没有自己吗?你处处学谢寄愁,就以为能成为谢寄愁吗?是边玉沉让你学的,还是你自己甘愿如此?连什么是‘我’都不知,要靠什么去追逐仙道?”
付江愁面上血色褪尽,她跌退两步,彷徨而又茫然。自入太乙开始,她从同门、从恩师口中听到的都是大师姐谢寄愁,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有大师姐的痕迹。她与师尊同住在道不孤峰,看似是这代弟子中的首席,可道不孤峰没有依照惯例属于她,有许多地方她都去不得。她是付江愁?还是谢寄愁的影子。
谢寄愁唇角笑意更浓,她不着痕迹的在付江愁心中留下一枚疑虑的种子。她拜入太乙多年,知道师尊最重视太乙的基业,恐怕当年毫不犹豫地对越昙出手也是为了保住太乙。那么就让她看看,亲自择选的、新的执掌者,最后会给太乙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吧。
“足下已是大宗师,为何欺负小辈。”一道轻柔的说话声从院子中传出。
大宗师意味着大乘期,故而话音一落,原本凑在一起看热闹的道人瞬间向后退去。要知道大宗师是道域的顶尖高手,得罪她们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话的人正是隐居在白藏城的药王谷修士师明净。她是药王谷前谷主之女,现任谷主素无闲的师姐,还是素问的道侣。不过因为一件伤心往事与药王谷决裂,放下一切离开药王谷去其它地方潜修。就算是十八年前素问的死讯传回,她也不曾回去,俨然是妻妻情尽。
谢寄愁眸光微黯,她朝着四面扫视一眼,面不改色地迈入院子中。围观的道人见她进入,知道想要拜访师明净的计划落空,要么回转改日再来,要么退而求其次,向师明净的门徒问药。
院墙外人声鼎沸,院子内清幽阒寂,药香氤氲而起。
师明净朝着悄无声息坐在石凳上的谢寄愁问:“道友来了,为何遮掩面目?”
谢寄愁淡淡道:“俱是外相,见与不见有何区别?”
师明净注视着谢寄愁,微笑道:“可我看道友的气机也在变动之中,根脚漂浮无定。无法辨脸、辨气、辨神,日后再见,恐无法相识。”
谢寄愁慢条斯理说:“那就再相识一次。”
话说到这份上,师明净便知晓想看对方真面目是不成了。诸如太乙、紫微、太清诸宗的大乘期同道她都见过,不知此人是她们中的某一位,亦或是隐世清修的散修?定了定神,师明净温声问:“道友来意如何?”
谢寄愁直截了当道:“求一枚复命丹。”
师明净笑容冷却了下来:“我不会炼制。”
谢寄愁平静道:“真人说笑了,你若不会炼制,那世间还有几人能炼它?我听说百年前一旧事,道友引以为憾,日后苦心钻研复命丹方,紫微宗某位长老就曾靠着道友炼制的复命丹回魂的。”
“百年前”三个字让师明净的温和消散得一干二净,说起来那事情也导致这回选择前往天涧之辈力求心性无缺,可依然逃不过厄运。彼时她成就元婴,与恋人素问结成道侣,又取两人精血养育了一个女儿。可惜天涧再变,首回落下的真一镇魔诀即将失效,道域需要派遣道人再去施展咒决将它重新封镇。然而在选中的道人中,有人因意气用事与人厮杀濒死,被送到药王谷医治。那时真一镇魔诀不如现在这般好掌握,再换人已经来不及,药王谷只得倾尽全力医治那道人。
在过程中,许多没有试验过的新药被用了出来,只是在用在道人身上前,还需“试药”一关。药王谷中的药人多难以经受药力,直到后来,才出现一个素质很强悍的药人。师明净忙着医治那道人,直到出关,才知道那“药人”是她的女儿!素问是提议者、知情者,药王谷谷主、她的师姐素无闲,她们全部都知道,只瞒着她一个人。
为大义牺牲是她们赞许的荣耀,可谁知道一个母亲的心痛?她的女儿才多大啊?堪堪筑基!素问为医药之道痴迷,什么都肯牺牲。但她跟素问不一样。自此之后,她与药王谷彻底决裂,离谷而去。老谷主寿尽她没回,素无闲继任谷主她没回,素问死了,她更不会回。是了,她的确炼出了复命丹,可那又如何?她失去的一切永远回不来了。
谢寄愁敲了敲桌面,唤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师明净:“师道友。”
师明净掖了掖眼角的泪,说:“我这处没有复命丹。”
谢寄愁笑了笑,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师道友需要我做什么,找什么药材,请说。”
师明净眉头一皱:“你”
谢寄愁慢声细语:“复命丹我一定要拿到手,师道友可以仔细回忆回忆,到底能不能炼制。若是实在想不起,我也不介意帮忙。”她的语调平和,可话语中饱含威胁之意。
师明净看谢寄愁总如雾中观花,可这刹那却看清楚那双幽寂而深邃的眼睛,平静之中,压抑着一股摧毁一切的风暴。呼吸微微一滞,师明净改口说:“归根复命,濒死者才会需要它。可每个人情况不同,我需要对症下药。”她对上谢寄愁的视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要见病患!”
谢寄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指尖搭在石桌上,上下敲动。
师明净也不强求,只是说:“道友若是不肯,那就请回。”
谢寄愁想了想,虽然道域流传着师妹的死讯,可师妹终究要活着回到众人的视野里,要那些曾经辜负她的人偿还,此刻被师明净见到也没关系。她想了想,说了声“可以”,一起身,迈步走向门微合着的屋中。
吱呀一声响,师明净恍惚回神。她跟上谢寄愁的脚步,走入屋中。
床榻上出现一道如净雪般的身影,丝丝缕缕的金芒围绕着她旋转,气机犹为清圣。难道是佛门修士?师明净暗想着,视线一抬,定落在病患的脸上,顿时错愕道:“太乙宗越昙?!”
太乙宗叛徒导致天涧之战几无人生还的流言甚嚣尘上,就算是隐居清修的师明净也有所耳闻,到处都是越昙的画像,她纵然没见过正身,也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如今昔日的冤情得以平凡,道人们都在遗憾懊悔越昙的自尽,她听说时也很是惋惜,没想到越昙会以这样的姿态乍然出现的她的跟前。
“足下是?”师明净敛起情绪,朝着谢寄愁一脸正色地询问她的来历。
“我是谁不重要。”谢寄愁摇了摇头,她凝视着慎重的师明净,轻嗤一声,胡诌了一个名号,“道号无忧。”
师明净没听过道域有这么一个大乘期同辈,可对方有意隐瞒,再追究下去也得不到答案。先前各宗派从天涧中撤出,说是幽川已然失踪。那此人是如何将幽川中的越昙带出的?或者越昙尚未迈入幽川,便为她所救?
谢寄愁打断师明净的思绪,她问:“能治吗?”
师明净没回答,她指尖探出一道如游丝般的银线,没入越昙的手腕中。半晌后,她才拧眉道:“金丹被毁、灵脉破碎,窍穴中还落着攒骨钉,要不是有圣人蛊在,恐怕连微弱的气息都保持不住。”攒骨钉是太乙的法器,在越昙身上足足有四十三枚,足以见她过去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光是想象攒骨钉打入躯体的那一幕,师明净都觉得胆寒,太乙宗竟是如此残酷!“这攒骨钉必须先取出来。攒骨钉使得她的窍穴无法复原,圣人蛊以及复命丹的疗愈之力也无法起作用。”
谢寄愁眸色幽沉,心中的怒焰熊熊燃烧着,她沉声道:“那就劳烦道友了。”
吹入屋中的风带着一股冷峭,师明净注视谢寄愁飘拂的红衣,怕她杀念起,忽又道:“炼制复命丹需要九十九种宝药,其中绝大多数我都能取来。但是有一味药我这里没有。”
“什么药?”谢寄愁强压着杀念,冷声询问道。
“天池玉蟾。”师明净一边朝着越昙口中喂灵丹,一边跟谢寄愁解释道,“天池在药王峰,是药王谷的药峰,闲人免进。我可以给你一枚入内的牌符,你要尽快将活着的玉蟾带回来。其有固魂凝魄之效,最好是沐月的蟾王。”
“我明白了。”谢寄愁负手立在榻边,她冷凝的视线落在越昙的身上,渐渐变得温软清澈,她又道,“道友可有办法缓解她身上的痛苦?”打入攒骨钉是剧痛,将那嵌入骨骼血肉中的法器拉扯出来,也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谢寄愁看着越昙煞白的脸色,竟不敢去深想。如果她早些出幽川,那师妹吃的苦是不是要少点?是不是不再陷入绝望中。
师明净的脾气向来好,她点了点头,对着谢寄愁道:“无忧道友不忍心的话,可以在屋外等待。”
“不!”谢寄愁拒绝了,她的面颊紧绷着,寒声道,“我就站在这里。”她要在这里看着,到时候要她们一个个都奉还!
师明净皱眉,也没再劝。她掐着法诀,打出数道灵气。她的修为比素寒声要高很多,取出攒骨钉的速度很快。那些隐没的攒骨钉再度现出,在越昙的身上留下几十个撕裂开的、狰狞的伤口,血肉外翻,鲜血淋漓。一连串脆响传出,一枚枚血色的攒骨钉落在地上,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谢寄愁看着鲜血从越昙的身上渗出,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她咬牙切齿,心中恨意攀升到巅峰。她怨那些没照顾好师妹的人,也怨恨自己去的太晚,害得师妹硬生生受了这些苦。师妹为什么不肯明言?身外名而已,她不在意,就算暴露出修炼禁术被驱逐出太乙又有何妨?她一人承担过错,总比师妹受苦要好。曾在她耳畔一声声喊着师姐的人、曾趴在她背上巧笑嫣然的人……此刻竟长眠不醒,这让她如何不恨?!
药效并不能屏蔽所有,纵然是服下了缓解痛苦的丹药,可在师明净取攒骨钉的过程中仍旧紧紧蜷缩起来,浑身激颤。谢寄愁目视前方,渐渐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良久后,她嘶声问道:“什么时候能醒?”
师明净吐出一口浊气,扭头看谢寄愁,坦言道:“先前所说的都是道体上的外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