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倦之自然是知道轻重的,依照太乙的规矩,但凡修了禁术的,不管有何种理由,一旦发觉便废去功体逐出宗门。宗中人人都敬爱大师姐,可在铁规面前,敬爱不起任何作用。
“小昙呢?她怎么还没回来?”边玉沉抚了抚额,又问。
方倦之抿了抿唇,她惊诧地看了边玉沉一眼,不久前她已经说过小师妹自沉幽川的事了,为什么师尊还要问她的踪迹?她犹豫片刻,说:“师尊,小、越师妹她、她坠入幽川了。”
边玉沉置若罔闻,只微微一笑,说:“天涧之事,小昙做得很好。等她回来了,让她来见我。寄愁不在了,可太乙宗不能没有新的首席,不能没有掌教者。我原以为小昙性尚天真,不乐俗事,不知世情,但现在想想,她有一颗慈悲心,便足够了。”
方倦之头晕目眩,看着仍旧在恍惚中的边玉沉,心神如遭巨锤重击。她不能让边玉沉沉浸在幻想中,她蓦地拔高声音,道:“师尊,越昙师妹已经死了!”
边玉沉没有生气,她朝着殿中跪着的方倦之瞥了一眼,平心静气说:“命灯还在。”片刻后,她又转移话题,说,“接下来,你仔细些,同各宗派的道友们保持联络。天涧之战过去十八年,她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追究左霄师妹的过错了。况且她尸骨无存,已无法追溯前事。至于妙法音的举措,不必放在心上。尘归尘,土归土,就让它随风消散吧。”
方倦之还想再说,可边玉沉朝着她摆了摆手,一阵清风拂来,方倦之一晃神,发现自己已经在殿外了。草木如旧,十八年前的欢声笑语依稀在耳,方倦之心中如遭针刺,骤然升起一股惶恐来。这座她过去极为向往的道不孤峰,如今竟一刻也不敢再留。回忆起不久前的事情,方倦之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割裂感,像是那一截时日被人动过手脚,可仔细追溯,又想不出所以然来。
越昙是镇压天涧的功臣,而她已然成为满手血腥、逼死越昙的罪人了!十八年的光阴,像是一场罪恶的梦魇,可它不是梦,是鲜血淋漓的现实。
越昙为什么要前往幽川?是为了找寻大师姐吗?她孤身奔赴幽川时,内心深处该有多么绝望啊?!
道域之中,波澜再起。尘封了十八年的真相如展开的画卷,徐徐地陈列在诸道人的眼前。当初天涧之事流出,几乎所有知情者都叱骂过越昙,有义愤填膺者甚至登上太乙,想要她们给一个交待。什么圣人蛊的寄主?那根本就是天生的恶鬼!可她们都错了。
酒铺子里的修道人慨然叹息,那昂扬的头颅低了下来,为越昙的死讯感到惋惜。
在铺子的偏角,一个身着红衣的道人安静地坐着,手中持着的酒杯已然化作齑粉,被微风吹落。正是离开天涧的谢寄愁。
小师妹如今被佛骨舍利和圣人蛊的力量包裹着,可说死未必,说生也不是生。她需要尽快找到能治疗小师妹的复命丹。可这复命丹是道域一流的宝药,整个道域只有药王谷的寥寥几位道人能够修炼。药王谷年轻一辈多在外行医济世,但等她们学有所成或者身份渐重,就长居在药王谷中,不轻易涉足风波了。不过谢寄愁知道一个大乘期的人,其人出走药王谷后,便长居在了白藏城。
一离开天涧,谢寄愁便往白藏城中,在道上自然也去打听了越昙的事。天涧叛徒、执令君亲审并不是秘密,在真相传出前,一个个将对越昙的鄙夷展现得淋漓尽致。从她们的话语中,谢寄愁已然拼出一个让她错愕、不敢置信的真相!
眼见未必为实,凭什么就断越昙的罪?就靠紫微宗时时跟着天机变化的推演结果和天之轨吗?可天之轨推演不是与天涧事相悖吗?太乙的人都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替师妹求情伸冤?她们的心都是铁石做的吗?言笑晏晏到翻脸无情只用刹那!素寒声竟敢提议用师妹试药,十八年来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师妹就是承受不住来自各方的打击,才自沉幽川,丧失生气的吗?师妹长眠,那些人又凭什么还逍遥自在?
恼怒与憎恶在心间攀升,吞噬恶气鬼物带来的恶意几乎压制不住,要侵染整个识海。砰一声响,那横亘在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酒铺子里高谈阔论的道人瞬间将目光投向谢寄愁,虽看不清她的形貌,可指尖已经搭在兵刃上。
剑拔弩张的凝滞氛围在谢寄愁大步踏出铺子的时候才消解,道人们重新饮酒,议论纷纷:“那人是谁?怎么从没见过?”
“看不清形貌,要么有遮掩的法器,要么功行在我等之上。唉,别管她了。还是想想鬼主的事情吧,她出了天涧,会在哪一处现身?听说紫微宗已经动用道器‘天之轨’推演鬼主下落,不知几时能有结果?”
……
一切声音都被甩到耳后,谢寄愁疾步前行,压制着内心深处滔天的汹涌杀意。她要是去杀戮,那会陷入重围中,之后再替师妹找药就难了。她不能被恨意主导!
“付师妹,听说师前辈已经采药归来了,咱们也得上门拜访,要不然等外头排起长队就麻烦了。”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出,谢寄愁蓦地转眸望去,只见三个太乙修士簇拥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那少女头戴太极道冠、蓝衣悬剑,面容凝若霜雪。只是她身上隐约藏着一股血腥气,似是受了不轻的伤。
“那就去吧。”少女开口。
谢寄愁眉头紧蹙着,看她行走的姿态以及说话的语调都极为熟悉,她一时没想起来,等到落在最后的一位太乙修士感慨“付师妹越来越像大师姐了”,谢寄愁才猛然间醒悟,这少女不就是过去的她吗?她是边玉沉的弟子?是近年来才收入门墙的?她修的是《通玄真经》,可气机不甚融洽,向外泄出几分。
谢寄愁脚步微动,跟上太乙一行人。对方的目的地与她一致,而在道上或许可听她们说些旧事。果真,被簇拥着付江愁一言不发,可太乙修士嘴巴动个不停,字里行间满是慨然和懊悔。
“紫微宗将天涧一事公之于众了,大家都误会了越师妹。”
“越师妹如今不知在何处。”
“你觉得去了幽川还有可能幸存吗?我听说几位去过禁法崖欺凌越师妹的人,都很懊悔。现在自囚于禁法崖中,想感受越师妹曾经经受过的痛苦。”
“三十六枚攒骨钉啊,这酷刑我都不敢想。”
“何止三十六枚。”
“方师姐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原先禁法崖还有哭声,后来一片死寂。”
“也不能怪方师姐吧?她也是替大师姐出气,谁教越师妹自己不肯说明白,认了罪。”
……?*?
“够了!”一道冰冷的斥责声响起,发话的人是眉头紧凝的付江愁,她冷冰冰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太乙修士应了声“是”,可一个个在心中暗想,哪能轻易地过去?如果当初太乙保住越师妹,那如今诸弟子中的首座,便不是这才到山头十多年的付小师妹了。
谢寄愁听到不少话,听得内心深处怒意沸腾,恨不得立刻提剑杀上太乙。她以为师妹是力挽狂澜的功臣,会被太乙一众捧在手心,如宝珠如明月,可结果呢?她们逼得师妹发疯、逼得师妹向死!这就是解慈悲前辈说的圣人蛊带来的爱恨之切吗?不,如果不是她们内心不够坚定,岂会被圣人蛊所误?既然有爱恨两端,为什么她们都转向了恨之端?而不是爱之极?
白藏城南。
一座小院车马拥堵,熙熙攘攘的人聚集。有修道士,也有求医的凡人。
太乙一众到了院子外头,便朝着忙碌的小童道:“请小友前去通报一二,说太乙修士求见。”
小童应了声“喏”,扭头向着院中跑去。而大门外等待的人中则是响起一道讽笑:“太乙?是那导致天涧之祸的太乙吗?当初天涧选择的都是心情无缺的道友,为什么你宗大乘期的大宗师会被邪魔所侵染?”
太乙修士面色发白,眼中流露出几分难堪。真相一出,太乙的处境就变得很尴尬。过去是越昙的错,现在是左霄的错,不管是哪个,都是她们太乙的一份子。“你们”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后,在一片哄笑声里,太乙修士无话可辩驳。
“太乙?末流而已。一个个庸懦无能,只会推去罪责。”一道轻哂响起,却是谢寄愁从负手走来。她身上气机向外扫荡,阻拦在前方的道人被气流扫荡,很快,谢寄愁便脚步轻快地走到太乙一众的跟前,讥讽道,“怎么?边玉沉还想再培养出一个谢寄愁吗?”
第24章 我会救你。
谢寄愁的语调中不乏对太乙、边玉沉的鄙夷, 围观的道人们都在起哄,太乙门徒面颊由白转赤,眉眼间满是被羞辱的恼怒。
“天涧之战, 左长老不慎被邪魔侵染,可最后力挽狂澜的仍旧是我太乙的修士。”太乙道人辩驳道。
“你们还有脸提越昙啊?”谢寄愁笑了起来,她已经弃去肉.身, 转入鬼道之中, 形貌、音色在刻意的修饰下,有了很大的变化。此刻虽未戴上鬼面, 可依目前现身的太乙道人功行,绝对看不破她的真形,故而她也不怕被人认出。
这话一出, 太乙修士脸上的确浮现几分羞愧, 还想再跟谢寄愁进行口舌之辩时, 蓦地被付江愁拦住。付江愁如今不过筑基修为, 远不如与她结伴同行的金丹同门。她往前一步, 横剑在前,问道:“足下辱及师门,我等若是不争, 便是无胆。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在下太乙付江愁, 向道友请剑!”付江愁声音清泠如戛玉敲冰。
“付师妹,不可。”太乙修士立马出声阻拦, 她们小声道,“那人深不可测, 你又有伤在身,绝不是她的对手。”
付江愁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寄愁, 寒声道:“我既为太乙诸弟子中的首席,纵然不敌,也不能退去。”
谢寄愁轻嗤一声,当年的她也是这样向着太乙。付江愁学她性情,却学不来她的功行。以卵击石,小勇而已。
太乙修士神色骤变:“付师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