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涧禁阵封锁了气机,有可寄托的躯体在,紫微宗一众脚踏禹步,绕着尸骸掐起咒决。一个个眼上蒙着一层淡紫色如电般的光芒,这正是紫微宗道人方能修成的“紫极天眼”,练到最深处,能见过去未来之变。
像是过了漫长的时限,却又似只过了一瞬。紫微宗道人身上星光明灭不定,那根据过去之变而更易的面颊上出现极为复杂的神情,紧接着是懊悔,最后又是苍凉。石块从开裂的岩壁上滑落,啪嗒落地。问天垣身上奔涌的法力逐渐收束住,她看着满怀期待望着自己的同道,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说出真相。
“当初真一镇魔诀即将落成,幽川反扑最后剧烈。在关键时刻,太乙左霄道友不知为何被邪魔所侵,逆转阵力冲向同道,导致众人皆重伤。而邪魔妖鬼趁此机会侵染诸位道友,事情大坏。”
“太乙的越昙道友说得没错,是她们恳请她动手的。”
“她斩的是邪魔,而不是同道。”最后一句话很轻,可在场的人都耳聪目明,哪能听不见。
众人像是被点了穴,陷入茫然混沌中。片刻后,方倦之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不可能!如果失败了,天涧是怎么被封印的?我大师姐呢?”如果当初误解了越昙,那她十八年来的报复算什么啊?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是紫微宗道人推演错了。方倦之眼中露出一抹祈盼,可像是牢中困兽的最后一道哀鸣。
问天垣望向方倦之,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不知道谢道友使用了什么术法,她以自身为阵心扭转了阵势,自沉幽川,尸骨无存。而越道友留在天涧中,在被更易的真一镇魔诀中将它的缺陷一一完善,封镇天涧。可毕竟是临时填补,故而堪堪维持十多年便摇摇欲坠。”
“越昙?越昙呢?她不是跑入天涧了吗?怎么不见她的身影?”素寒声耳中嗡嗡作响,捏着布帛的手骤然缩紧,情绪激荡之下,口鼻中涌出鲜红的血来。
问天垣微微合眼,叹了一口气说:“她跳入幽川了。”她对越昙注意不多,不会像素寒声她们一样心神大乱。她顿了顿,又转向方倦之一行人道,“对了,今日祭奠后,请太乙道友将左真人尸身送到紫微宗,由紫微宗镇道之器天之轨推演她入魔的缘由。”
第22章 是你逼死了她!
十八年前事缓缓展露在眼前,问天垣她们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毕竟早明白往者不可追的道理。先前的推演被天涧异气干扰,而又无尸骸可追溯过往的痕迹,别说是紫极天眼,就连天之轨也指向错误之端。如今回到当年事发之地,终于使得她们眼前的迷雾散去。她又提起鬼主出幽川的事,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幽川消失,不是吉祥的预兆。因为跟随着从中爬出来的恶鬼而动,随时会在道域的某处演化。”在推演过去之事时,她看到那道红色的身影,可在试图仔细辨认对方面庞时,又模糊看不清,只能捕捉到一丝丝阴冷的鬼气。
年轻一辈的素寒声、方倦之等人心性不如问天垣,纵然知晓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可心神震愕下,已无暇思考其余的事。她们的恨来时汹汹,而悔意滋生的时候也如飓风下的狂潮。
“不可能的。”方倦之抗拒这个事实,不管是左霄长老心性有缺出了纰漏,还是谢寄愁自我献祭、越昙被冤枉之事,她都不愿意去接受。事实要摧毁她十八年铸成的“正义”,将她的人生彻底颠倒。她不肯承认错误,那就只能否定现实。
素寒声不说话,自黑云中泻出的一抹天光照在她迷茫失神的脸庞上,过往的一切如浮光幻影。她低着头,缓缓地将布帛抬起。
在踏入天涧时,她没关心幽川的踪迹,而是在找越昙的踪迹。她连师姐她们的尸骸都不管不顾,只找到了这一角碎布。上头是越昙的血书,一开始,素寒声还觉得荒唐。因为血书上字字句句都是过去越昙的狡辩之言。可慢慢地,留在血书上的字迹变得极为狂乱,昭显了主人那一刻的心态。
“是,我跟左长老说了句话,动摇她的道心。”
“是我害死她们,我与妖鬼勾结,在阵法即将落成的时候,卸去法术,导致功亏一篑。”
“对,就是我。我跟妖鬼立契约,我就是恶鬼。”
“对不起大师姐,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我没错。”
凌乱的字迹化作越昙悲哀绝望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素寒声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的眼睫上承着一滴泪。她抬头看大步走来的商红药,又扭头看几近疯癫的方倦之,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不信她?我为什么不信她?”
“是她自己说不清楚!”方倦之面上掠过一抹寒气,她抬起手捂着脸,不甘地问,“她为什么不肯解释?”
“解释什么?怎么解释?”商红药心中也卷起风暴,她对越昙的恶意并没有方倦之、素寒声那般昭然,因为距离,她对越昙造成的伤害最小。可她很清楚,她恨过越昙,她也将越昙当作叛徒、小人。
“你手中是什么?”方倦之的问题不需要答案,她没理会商红药,而是死死地盯着素寒声手中的布帛。她心中浮现一抹不祥的预兆,想也不想就劈手去夺布帛。
素寒声哪里肯将东西给她?将布帛往怀中一塞,她朝着方倦之打了一巴掌,浑身颤抖着,怒声道:“是你逼死了她!是你往她的窍穴里钉入攒骨钉,是你对她动用私刑,是你逼她承认她是凶手,是你将她逼疯如果只是关押着她,她怎么会生出赴死之心?!”
素寒声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一边怒斥着方倦之,一边跟她打成一团。她要将内心深处的恶气宣泄出,只有这样她才能没那么愧疚。药王谷修士悬壶济世,不善斗战,可她毕竟修到元婴期,在尚处于金丹的方倦之之上,不到一刻,方倦之身上便挂了彩。最后一道刀出鞘的脆响传来,商红药神色凌厉地站在她们两人之间,怒斥道:“够了!”
“够?够什么够?!”素寒声惨然大笑。
“二师姐,幽川消失之事不日后便会传到天涧各处。此间既然无有恶气,我们也不需留下镇守。当务之急,是送大师姐和长老的尸身回宗。”药王谷修士小心翼翼地开口,不住地拿眼神去觑素寒声。她们与越昙不熟,也不曾直接伤害过越昙,当然不能理解素寒声的心绪。
“你们先回去,我要留在这边。”素寒声断然道,万一呢?万一越昙就藏身在某处呢?她身上伤势那么重,如果自己不出现,谁能够救下她?
“二师姐!请以大局为重!谷主、长老们不希望你擅自行动。”药王谷修士声音急了起来。
素寒声心间扎着一根刺,一拨弄便是鲜血淋漓。她慢慢地笑了起来,神色惨怛。是了,十八年前,大师姐身亡后,她便被师长们耳提面命,要稳重,要时时刻刻将药王谷责任放在心上。她要四处游历,师长们不允;她要钻研古怪的药方,师长们依旧是不允。她的眼前只有一条师长们早已经规划好的通坦大道。怜花信还在,她能奇;可怜花信不在,她就只能正了。
素寒声往后退了两步,她一转头,慢慢地走到药王谷修士中。她眼睫一垂,将所有的心绪都藏住,她的精气跌至谷底,嘴唇翕动着,声音细微而无力:“走吧,送长老和大师姐回家。”
天涧事毕,不只是药王谷,紫微宗、太清宗以及鬼谷等修士,都要接回牺牲者的尸骸。
“方师姐?”来到此处的太乙修士也按捺不住,朝着宛如失魂的方倦之开口。她们眼神悲痛,面色不忍。真相对她们而言,是个重大的打击。结束一切的是太乙,可带来悲剧的仍旧是太乙。她们知道越昙与左霄长老极其亲近,原来那时候的不言,是替长者避讳。她们不知如何面对各宗道友,不知如何面对越昙,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她们无端的恨,逼死了越昙。
“带左长老去紫微宗吧。”方倦之心神懊丧,声音低哑。她的眼眶发红,低着头,泪水吧嗒落在手背。
可在太乙诸修转身时,左霄的尸骸边忽然间出现一道缥缈无极、虚实不定的身影。她身着一身雪白金边的连帽袈裟,左手持着一朵玉制的宝莲。一缕雪白的发丝从帽中渗出,遮住皎洁如月轮的半张脸,依稀可见眉心嫣红如朱砂轻点。
“足下是?”方倦之神色一凛。
女修朝着方倦之一行人颔首示意:“佛国妙法音。”她将那朵玉莲轻轻一挥,便见露珠如玉滚坠到左霄的尸身上。左霄的尸身随即变得虚幻,最后竟如泡沫般消散,不留半点痕迹在世间。
妙法音唱了声阿弥陀佛,身形隐去,只余下一句佛偈在众人耳中回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①
第23章 太乙?末流而已。
谢寄愁尸骸无存,越昙自投幽川行踪不明,而唯一剩下的左霄尸骸也化作泡沫如雾气光电般消散。太乙宗道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无一物有关太乙。
“回宗吧。”方倦之颓然道。妙法音要让左霄长老化归天地,她们半点都阻拦不得。
天涧幽川消失,原本的道域禁地不再是妖魔横行之处,可这并没有让道域修士笑逐颜开。若是幽川在天涧之中,尚可控制,将它镇压于一隅。然而如今鬼主出天涧,意味着幽川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道域随时都有化为鬼域的危险。唯一的办法便是找到那从天涧中出来的鬼主。可对方既然有驻世之形,修为到达大乘境界,又生出智识,想要找到她谈何容易?
太乙宗中。
楼阁耸立,依附在山道上连绵不绝。云气缭绕,渺渺仙音传出,群鹤齐飞俨然是一派仙家气象。此刻的道不孤峰,氛围却是凝滞如铁,如凛冬般寒峭。
方倦之跪在殿中,跟边玉沉讲述天涧的事情。她不愿意接受事实,可也不敢有一字一句的隐瞒。她微微地抬起头,隔着炉中腾升的烟雾看坐在桌案后的边玉沉,只觉得她的面容朦胧不真切,像是隔雾看花。
“寄愁的尸身没找到是吗?”沉寂许久,边玉沉才缓缓地开口。自从收了新的关门弟子后,她极少去想谢寄愁的事了,将满心的希望都放在付江愁的身上。然而方倦之带来的真相撬开铁盒,将那未曾彻底忘怀的情绪带出。
方倦之眼角酸涩,重又低头说:“是。大师姐自愿化作阵心,镇压天涧。至于那新的咒术,听紫微宗道友所言,恐怕是封神禁律。”
“封神禁律?”边玉沉眼皮子一颤,涣散的目光重又聚拢。她吐出一抹浊气,又说,“有人问你天涧的事情你如实说,但封神禁律四字决不能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