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慈悲笑了笑,知道谢寄愁有自己舍身的心。她没有多言,话锋一转,说:“圣人蛊是天生神物,可‘神’只是代表着它神秘莫测的力量,而不是说它是一件‘善物’。善恶两端,它给宿主带来的未必都是好处。据我所知,圣人蛊宿主之中,堕入极恶的人至少占据半数。”

谢寄愁微微一凛,忙问道:“如何说?”

解慈悲道:“善之愈善,恶之愈恶。圣人蛊出生之时,皆是阴魔激荡的恶世,元炁躁动,人心易变,修心之法濒绝,绝无理序可言。私心很容易就占上风,人人皆不知我。”顿了顿,她又解释说,“不少人都以为圣人蛊有极善极恶两面,是天命使然。可事实并非如此,是人世使之如此。过去曾有一道人,身怀圣人蛊。其人路过一尸变之村,为村民除害。可那尸变者,皆是村民故旧。村民要道人使故旧起死回生,可这哪是人力能为?道人将尸变者尽数杀灭,保全村庄,可惹来的是村民的憎恨。村民向外放言,只称道人之恶。而后声名传出,见之者亦以为她是大恶。”

谢寄愁挑眉:“后来她当真恶堕了?”

解慈悲叹气道:“因为不管她再做什么,认为她是恶之人心中的恶意一直在放大。这或许是圣人蛊带来的磨砺,可无缘无故的恶意往往会摧毁一个人的道心。”

谢寄愁神色凝重:“怀有圣人蛊者身怀异象,天资绝世,各大宗门都会抢着收她们为门徒。在修炼一事上顺风顺水,几无挫折。神通高超者,心性未必能跟上。”

解慈悲点头:“所以我辈多夭折,纵然得到神物的眷顾,飞升者也寥寥无几。”

谢寄愁沉思片刻,舒了一口气,说:“师妹在道域人缘甚好,她一片侠义心肠,不至于落入此境。有师尊、二师妹以及素道友她们在,我才有坚定的赴死之心。”她起身朝着解慈悲一拜,感激道,“?*? 多谢前辈相助,我即将功成,到时候会身化鬼国,将幽川封镇在我的道体内。”

“你虽然废去通玄真经转修鬼功录,可过去的道痕无法抹消,不如纯阴之鬼纯粹。纵然有鬼功录在身,自恶气中吞噬群鬼提炼出的鬼气对你也非无害。再者,我之渡世愿力在你身上,也与鬼气相斥,你需要以佛骨舍利压制。”解慈悲朝着谢寄愁一颔首,她拨了拨念珠,怅然一叹说,“我已非世间人,使命已然终结,不再驻足世间。道友,此后珍重,祝你得证大道。”话音落下,解慈悲身影渐渐消散,引渡谢寄愁后,留存在人世最后一缕神思消散无踪。

谢寄愁心中慨然,束缚着她的桎梏已然消散,她如今功行圆满,可将幽川收束住,再回太乙与师妹重逢。她一步从入定的玄妙中遁出,周身气机沸腾,水中波澜一圈圈荡开。但在睁眼的刹那,她蓦地瞥见一道浑身渗血的身影,神色骤变。

“昙儿?!”

第20章 昙儿?你醒醒。

可越昙投入幽川了。在她堕入幽川的瞬间,便有无数恶气中诞生的鬼物朝着她冲去,试图撕扯着她身上的血肉。圣人蛊排斥着妖鬼,然而越昙功体已废,修为皆失,能抵挡数头妖鬼,却不能抵抗如海潮般的群鬼。她身上一层由圣人蛊应激而生的玄气渐渐散去。就在妖鬼即将啃食水中人肉.身的时候,一道森然磅礴的法力横扫而来,好似风樯阵马,顷刻间便将妖鬼荡得一干二净!那些才成型的鬼物瞬间便被打回恶煞之气,只留下一串如哭泣般的哀嚎。

谢寄愁接住坠入河中的越昙,面色青寒。她额上的金莲印记力量消退,诡异的纹路如花枝攀爬在脸上,在极度的震愕和愤怒中,身后地狱恶鬼相现出!她破水而出,大步踏出幽川。转修“鬼功录”后,她一身清玄之气已消失,却而代之的是滚滚鬼气。天涧阵心在她之身,如今与她的道体相斥,崩塌得更为厉害。无形的屏障在气机的冲撞下显露出来,生出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痕,下坠的流光好似群星陨落,璀璨中又夹杂着逝去的悲哀。

在看到越昙的刹那,谢寄愁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十八年不见师妹,内心的渴求在鬼气所激荡下化作迷惑人的虚像。毕竟此刻,师妹该在太乙才是,就算因天涧变动迈入其中,又怎么会是孤身一人,而且还身受重伤、气机衰败?她怎么满头青丝尽成雪?是谁做了师妹的敌人?是谁将她重伤?太乙的同道们又在哪里?问题接二连三地浮起,谢寄愁心中惊涛骇浪翻涌。

“昙儿?”

“师妹?”

跟脸上酝酿的风暴不同,谢寄愁揽着越昙的动作可谓是小心翼翼。她低声的呼唤得不到任何的回应,怀中的人冰冷得像是一具尸体。她的指尖搭在越昙的身上,不消片刻便被染红。她检查了越昙的身躯,发现她周身气脉寸寸断裂、丹田被毁,灵力无处储存,在暴乱中破体而出,浑身冒血。窍穴同样未曾完好,里面还埋着诡异的法器攒骨钉!

谢寄愁内心惊怒交加,恍惚了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攒骨钉!那是太乙宗用来镇压罪徒的刑具,怎么会尽数落在师妹的身上?是太乙宗的人对师妹做了什么吗?这十八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怒意奔涌,狂乱的气流横扫四面,天涧耸立数千载的山石在强悍奔涌的法力下破裂,巨大的石块扑簌簌下落,一片地动山摇的景象。

纵然心中有千万个问题,可谢寄愁已无暇管顾了。她身上早就没有丹药在,鬼气又与越昙的功体相斥。她毫不犹豫地将佛骨舍利取出,打入越昙的身体。舍利是圣物,在和圣人蛊相催动之下,能够吊住越昙的一条命。

谢寄愁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悲愤,朝着越昙呼唤:“昙儿?你醒醒。”可她怀中的是一副空壳,不只是身躯千疮百孔,就连魂魄都已经走失。她抱着越昙起身,目光扫向前方的断壁残垣,以及地面上存留十八年的尸骸,面庞上浮现一抹悲色。

太乙中到底诞生什么样的变数,才会导致师妹凄惨如斯?!狂涌的情绪急需一个纾解口,她仰天厉啸,浑身充沛的力量轰然而出。本就摇摇欲坠的天涧阵法在她的影响下,以无法修缮的速度破裂,漫天璀璨的金光留下最后一抹绚烂的色彩后便零落在风中。

谢寄愁心绪激荡、杀机昂扬,可她的理智尚未尽数退去。手指点在越昙的眉心上,道道金光宛如丝线穿梭,从头到脚包裹着越昙,俨然是一个金色的茧。谢寄愁荡开恶气,将越昙沉入幽川之底,她则是起了咒诀,将整条奔涌磅礴的幽川收到掌心。

昔日解慈悲舍弃肉.身成佛国度化恶鬼,谢寄愁的做法与她相同又不同。她不化慈悲的佛陀,而是弃了过去的玄法,以自身为鬼身,将整条幽川都容在她的法体内。自此之后,幽川不再出现在天涧。她即是幽川!她在何处,幽川便在何处。

在她从幽川中出来的刹那,此间便已地动山摇。等到幽川被她摄取,崩裂的山石已如狂雨下坠,天涧的阵法更是彻底湮灭,使得封镇千年之地内外畅通。在天涧中穿梭了千年的凄风,向着外头呼啸而去。

山崖崩塌,天空崩塌。厚重的云层下塌,天穹仿佛被烙铁烫开一角,留下一片灼热的红。而这裂口不停地扩大,从中坠落的气流像火、像奔涌的岩浆,洋洋洒洒无穷尽。炽热的空气中满是灼伤的味道,天涧外的道人们本就因越昙入幽川而警惕,此刻见天地异象,更是如临大敌!

“她入天涧是为了毁坏阵法?她果真跟妖鬼合流了,当初的事情怎么能算冤枉她?!”道人愤慨不平道。

“天涧阵法消失,要出事了,诸位,快入天涧一观!”这道声音来自鬼谷的道人,她的修为虽然未到大乘期,可毕竟长久在天涧镇守,也足以引领驻地中的修道人。在她的一声喝令下,各大宗派的修士纷纷祭起法力,掠向天涧。

而来自紫微宗的大乘期宗师问天垣则是负手立在原地,她心中忽有所感,朝着东边望去。心念才起,便已经祭出五行遁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出。一团玄光闪烁不定,猛然间向前一拍,那看似一无所有的空气中浮现出一团煞气森森的鬼气,紧接着,一道戴着红白相间狰狞鬼面的红色身影从中踏出。

问天垣对上鬼面后那双银灰色的、如天山冰湖的眼睛,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可她无暇细思,因为森戾的鬼气铺天盖地地奔涌来,法相是一片黄泉海,无数恶鬼修罗在其中挣扎,阴风咆哮,透着一股渗人的冷厉。

没有生人的气机,这是一只从天涧中走出来的恶鬼。然而她并没有像过去逸散出来的阴鬼那般凭借着侵染道人的识海存身,而是有了驻世之形,可以称得上是“入道”了。

“天涧中……走出来的鬼主。”问天垣喃喃自语,心中一片冰寒。

第21章 她跳入幽川了。

“让开!”谢寄愁无意与问天垣缠斗,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团迷雾。她要去找能够治疗越昙的丹药,不想在道上耽搁。

在听见谢寄愁开口后,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问天垣悄悄地推演前方人的命数,发现是一团无法看透的迷雾。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摇头道:“恐怕不能让阁下去污秽道域。”她抬起左手,将法诀一掐,顿时一片浩荡的玄光打出。

谢寄愁的心思迷乱,因越昙的重伤怒意已攀升至巅峰,见问天垣动起手,当即也不客气,将鬼功录一运转,顿时使出归藏八字诀。她原先修的太上九要剑经需要通玄真经做依托,如今已不能再用。在幽川的十八年,她合太乙藏书阁中的典籍,自己推演出一部以八卦为基的功法。离火出,穹顶被撬裂的创口中,无数赤火纷涌而下。仿佛天穹自有一座火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它碎开,朝着人间洒落洋洋的火。

问天垣神色骤然一变,她对面前的鬼主知之甚少,交手的刹那便知道她跟过去接触的妖鬼不一样,降魔法诀根本奈何不了她。

谢寄愁面无表情地看着问天垣,在无数赤火坠落后,她身后黄泉海法相激荡起来,卷起数十丈高的浊浪,在诡异的销蚀一切的风中狂涌。火铺天盖地,水浩荡奔流,身处其中的道人宛如渺小的蝼蚁。

问天垣不会坐以待毙,她身后法相铺展开,星芒流转着,深邃的紫中裂开一道银河。随着她法力的运转,乱星如流,撞向那炽热的火、惨淡的水。

双方力量交汇,向着四面荡开的余波横推,将道上存在的一切扫平。紫微宗中,修行卜术,以周天算经推演对手的跟脚以及未来之变,因而抢占先手,能立于不败之地。可面对着无数推演的道人时,便只能够凭借着直觉行事。不到一刻钟,问天垣便已经落入下风。

谢寄愁见问天垣露出破绽,不曾下杀招,而是找了机会化作一道诡异的烟气从战局中遁出。她在吞噬恶鬼后修为层层拔高,已经成功迈入大乘期。可她修炼时日短,道基不够深厚,而且要分出法力镇压体内的幽川恶气,看似游刃有余,实际上再拖延下去,便会露出衰相。再者,越昙也等不了了。只是在离开的刹那,她隐约听见一道佛号,虚幻的身影如镜中花、水中月。谢寄愁无暇细想,顷刻便遁出天涧驻地。

问天垣心知不妙,暗道了声“不好”,同伴还未到来,鬼主便已经先行退去。她想要卜算鬼主踪迹,可发现对方已经踪迹全无了。问天垣咳出一口鲜血,怀着沉重的心情掠向天涧。只是天涧跟她想象得有所不同,那容纳世间一切污秽的幽川消失不见了,只余下断裂的山壁与漫天飞扬的尘土。

“幽川恶气消失了?怎么一回事?”入内的道人目中茫然。

“问道友,你受伤了?”问话的是鬼谷的道人。

问天垣神色冷峻,抿唇道:“遇到一个鬼气缠身的存在,恐怕是幽川中诞生出的恶鬼,可惜没能够拦住她。”

“幽川中鬼主生?!”鬼谷道人脸色骤变,仿佛千百只细虫攀爬上了肢体,密密麻麻的,啃食着她的血肉。“道友能够借着天涧残余的气机,推演此处之变?”

问天垣面颊鼓动,良久才道:“我试试。”她向下扫了眼,没了幽川,没有恶气,跑到其中的各宗派正在清理山石,准备从中找到埋藏十多年的遗骸。或许,可见过去未来之变,让十八年前的情景也跟着演绎出?

来天涧的修士最次也是金丹修为,个个都有搬山移海的神通,清理那如坟墓耸立的巨石不过是小菜一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十七具栩栩如生的尸骸便陈列在众人的面前。她们身上虽有伤痕,可面貌未毁,依然可清晰辨认出。

众人立在尸骸前默哀,当年之变着实惨烈,是心中不能磨灭的隐痛。

方倦之按着剑,她忍着泪意,目光扫过尸骸。她看到各宗派的同道,也看到长老左霄。可是……大师姐呢?为什么没有看到大师姐的尸身?方倦之面露茫然,她的嘴唇翕动,想要找寻别人询问,可一个个都沉浸在自己的伤怀里。距离她最近的素寒声没看怜花信她们的尸身,可她也神思不属,无暇理人。她手中捏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沾满血迹的布帛,眼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