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红药、方倦之噤声不语,素寒声眼皮子一跳,凑近越昙,恍惚中只听到五个字:“生死不同归。”
第18章 你也要进天涧?
越昙灰暗的眼神变得古怪,她端坐在榻上,面色煞白如纸。鲜血自她的唇角、眼睛渗出,慢慢的,浑身上下都开始冒血,几个呼吸间就将衣裳染得血红。
素寒声神色微变,手中掐诀的速度加快。怕越昙在此出事,数枚复本回元的灵丹已弹入她的口中。商红药面上多了几分急色,脚步笃笃,她下意识想要向前扶住越昙,可在迈步的时候,又猛地将念头克制住。
屋中安静片刻,等素寒声捏起袖子擦了一把汗,商红药才问道:“她怎么样了?”
素寒声道:“功体废去后,她形同凡人,这十八年都是靠着药物吊着命。她体内有许多攒骨钉,已经超出极数,不仅仅是打在泥丸宫、下丹田,还钉在窍穴上。可能是圣人蛊忽然发作,催动了几分灵气,冲撞窍穴、气脉,撕开旧伤。”她一边说话,一边将已成血人的越昙放倒。少顷,她又说,“得先温养几日,才能治疗她的病症。在这些天,方道友,你最好不要乱来。”说到最后,素寒声冰冷的语调中已盛满警告之意。
方倦之不怕素寒声,她漫不经心说:“不用道友提醒,我自知情。”在天涧之事前,一切自然都要往后靠。屋中气氛沉闷,复杂的情绪交缠,从越昙的惨像里,已经得不到半点的快意。方倦之一拂袖,便扭身离开屋子,立在驻地的空处眺望着耸立崚嶒的天涧。
天涧异象频出,天王相与地狱恶鬼相变化不定,隐约藏着一股佛气。驻地中有佛国来的修士,她们猜测佛气可能源于昔日大宗师解慈悲留下的佛骨舍利。可妖魔鬼怪历来厌恶远离此物,佛骨出恶鬼灭,然而如今恶秽不消,说明佛骨已不大能起作用,或者有一种更坏的可能,那便是天涧幽川中诞生出一尊恶鬼之主,能吞噬炼化佛骨。
恶气游离不定,妖魔鬼怪在恶气中演化生诞,虽然能够侵袭人的神智,可说到底是一种秽念,而不是有智识得“实在”。如果真有鬼主诞生,它生出灵识,妖魔鬼物自然也会随着它一道演化,与人一般拥有驻世之形。
方倦之是太乙修士,自然也如众人一道忧心天涧的状况。她的神思纷纷浮动,冷不丁想到,如果这次天涧劫变能消解,那在天涧中十八年之久的道人尸骸,能够尽数带出吗?这样的话,长老和大师姐是不是能归葬落仙陵了?而不是暴尸于天涧之中。
未到黄昏,天色已是阴沉。重云如山叠,掩住大日的光芒。凄风呼啸,鬼嚎清晰可闻。驻地中点燃篝火蜡烛,连成一片彤彤的光。
一间不起眼的木屋中,榻上的越昙窸窸窣窣的坐起,睁开黯淡无光的眼。她兀自坐着,顷刻间眼睫便被泪意打湿。熟悉的气机在四面滚动,凄哀的呼唤一声接一声,像是从遥远的时光中传来。越昙捂住双耳,她什么都不想听,可仍旧阻遏不住那不停钻入脑海的声音。
鲜血再度从肌肤渗出,将衣裳染红。苍白的肌肤在烛火照耀中显得凄艳哀诡,她无声地哭着,可在泪意尚未止住的时候,又变成无声的笑。
她为什么要糊涂?为什么不能彻底糊涂?
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驻地如烛光之海,光芒灿灿。
许是认为越昙没有自行活动的能力,屋外并没有道人驻守。
越昙披着衣裳,小心翼翼地在驻地中穿行。素寒声喂给她固本培元的丹药,使得圣人蛊又变得有活力起来,给了她行动的力量。
天涧附近的夜,不是寂然无声的,到处都是引人心烦的鬼哭狼嚎,一有不慎,心神就容易被恶气、秽气所侵。
越昙像是一道无声无息的幽灵,不过在靠近天涧禁阵的时候,仍旧被巡守的道人发觉。毕竟此处是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百步之间便见修道人往来。
“谁?!”疾步而来的道人高声喝问。
越昙不说话,她的神色是空茫的,像是一张白纸。她借着圣人蛊催动灵气,将法剑招了出来。此剑名“千秋圣”,是师尊边玉沉赠送的,它原是一对,另一柄“旦暮遇”在大师姐的手中。越昙在浑噩中起剑,只是她此刻的状态,连个筑基期的道人都能轻松打倒她。剑光交织的刹那,她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山壁上。
“嗯?越昙?”巡守的道人看清楚越昙的神色,不由得惊呼一声,忙不迭给同道传讯。距离极短,等商红药、素寒声她们抵达,不过瞬息。
此时的越昙已经撑着石壁爬起来了,她的指尖在石上摸索着,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天涧危险,快回来!”商红药放声喝道,她倒是不觉得越昙能将禁阵如何,怕此刻没有修为的越昙会被禁阵催动的力量搅碎。
越昙像是没听到商红药的话,只失神地呢喃道:“大师姐。”有大师姐的地方,怎么会危险?她不等众人逼近,向着天涧的阵法处一倒,只见原本隔绝内外的禁阵仿佛不存在一般,任由越昙朝着其中跌去!
“阿昙!”商红药一声惊呼,身形顿如闪电掠去,只是尚未碰触到越昙的袖口,便被禁阵上荡下的一股宏大的法力推开。她的神色变了又变,眼神森冷,朝着姗姗来迟的素寒声怒气冲冲道:“怎么看人的?为什么她会出来?”
素寒声一愣,她也没想到越昙会走。天涧当初是越昙封镇的,现在她没了灵力,可天涧阵法依旧认可她。但禁阵只是隔绝内外之效,不能除去妖魔鬼怪,光看那天边弥漫的恶气就能知晓。进了天涧之后,越昙会怎么样?这念头一起,素寒声身躯颤抖起来,竟然不敢再深想下去!
“是她自寻死路,她本就该死!”方倦之抿着薄唇,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变数。她眉头深锁,提着剑作势要往天涧中掠去,最后铿然一声脆响,却是商红药拔出了刀!
“你也要进天涧?”商红药咬牙切齿。
方倦之眉头紧紧皱起,下意识反驳:“我才不去送死,我只是看看禁阵是否有异样!”
第19章 昙儿?!
越昙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荒凉的天涧中,入眼的是刀剑在壁上留下的深深刻痕。大部分恶气被束缚在幽川,从中生诞出的鬼怪就算逃出幽川,那也是一道虚弱的气。在察觉到越昙这么个生人时,它们这些恶秽之气情不自禁被吸引,可又被圣人蛊所斥,根本无法侵占越昙的泥丸宫。它们费力地嘶吼,想要演化出躯干,去撕扯越昙的血肉,然而想要立身于世,就得互相吞噬。于是恶气中诞生出的虚影又打成一团。
越昙仿佛察觉不到鬼怪的存在,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直到昔日施展真一镇魔诀的阵心。当年同行的道友横尸在地,伤口的血迹凝固,面貌如生,好像只是在无人涉足之地睡了十八年。
“诸位道友,很抱歉。”越昙耳畔响起的第一声是左霄的话语。在施展真一镇魔诀时她的神智为妖魔所侵,导致功亏一篑。在恢复一瞬的清明后,她的话语沉痛而又满怀歉疚。回忆中,越昙注意到说话的时候,左霄的视线一直落在与之相邻的她身上,眼神中浮动着她看不懂的莫名情绪。有什么是她疏忽了吗?
“不妙,幽川中恶气反扑,似乎已经诞生数尊有智识的鬼物。”
“越道友,你身怀圣人蛊,能保持神智不迷。若我失陷,请杀我!”
“越道友,不要迟疑。一旦被恶秽占据身躯,纵然面貌如一,纵然能仿我之举措,那也非我。”
“道友若是能出去,请代我向师尊说一声抱歉,是我辜负了她的期许。修道百年,终得一用,我死无悔!”
“昙儿,我有一法,可维系真一镇魔诀,将整个天涧封印。我现在将口诀告诉你,你要记住了!”
“昙儿,我做阵心,未必会死。你要好好活着,等我脱困后来找你。”
……
纷乱的话语穿透十多年的光阴,重新在越昙的耳畔回荡。越昙屈膝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七窍渗着血。她怀着沉痛走出天涧,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每个人都想杀她,每个人都瞧不起她。她错了吗?是她害死她们吗?越昙摇了摇头,很想将杂念从脑海中抛出去,可她做不到。她像是风暴中一艘破败的小舟,在大浪砸下来的时候变得支离破碎。
“大师姐,我做不到。我是胆小鬼,我不想活了。”
“师姐,我该怎么办?”
越昙满怀绝望地呢喃,她时而道歉,时而在想着找回清白。她颤抖着从衣上撕下一片布帛,想要留下点什么。斑驳的血迹在布帛上化作一行行替自己辩解的话,可越到最后越是狂乱,又变成认罪书。
“是我的错,是我导致长老失守,是我害死了师姐,我该偿命。”越昙失神地呢喃,她甩开那片布帛,直愣愣地向着幽川走去。
恶鬼哀嚎,似是狂欢。那不曾被炼去的鬼物化作头颅,用血红的双眼凝视着新鲜的血肉,留下一连串咕噜咕噜以及尖齿摩擦的诡异声响。
幽川底下,谢寄愁已经停止运转《鬼功录》,不再捕捉恶气鬼物做资粮。她的泥丸宫中,因吞噬鬼物带来的恶相已经消失不见了,盘坐着的是一道高华清圣的身影。而在她的对面,立着一个手持念珠、眉目仁慈的身影,正是千年前舍身的解慈悲。
要不是因为解慈悲的佛骨,谢寄愁恐怕已被恶鬼同化,故而她对解慈悲十分敬重,愿意听她讲道。不过谢寄愁也有自己的兴趣所在,千万般道理都比不得她对圣人蛊的好奇,毕竟解慈悲也是圣人蛊宿主之一。道域对圣人蛊的了解实在是稀少,不知从何来,不知为何来。
“我小师妹有圣人蛊在身,未来也会有大师这般的成就。但我不想她为镇压幽川舍身。”谢寄愁很坦诚地说。她要越昙举世无双,却也不想她背负解慈悲那样的救世责任。肉.身佛国,那太痛苦了,是身化佛骨以自身血肉供养恶鬼,再慢慢地将它们度化。一旦开始,就会有痛苦伴随周身,直至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