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写到的四样物品,是非常有意思的道具。谁能想到,曹雪芹把他笔下的那些美女写得那么迷人,可是,他却又非常写实地告诉读者,春天到了,这些美女会生杏癍癣。她们当然不使用廉价且会有副作用的银硝,而是配制一种高级的蔷薇硝来使用,这蔷薇硝到了丫头们手里,就又成了表达友情的馈赠品。蕊官托春燕带去赠给芳官,而芳官得到时,不巧贾环正来怡红院,就问她讨要,芳官不想给他新得的,去找旧用的发现已无积存,就拿了包茉莉粉去敷衍贾环。其实这茉莉粉也是上好的化妆品,过去认为可以消除面部粉刺,但这样一种“调包”行为,令赵姨娘觉得大受歧视侮辱,在众婆子鼓动下,去怡红院找芳官“算账”。没想到这群小戏子竟富有团队精神,藕官、蕊官、葵官、齐来声援芳官,倒弄得赵姨娘进退失据。而玫瑰露,是很早就出现过的。第三十四回,宝玉大承笞挞之后,王夫人就给了他一瓶木樨清露、一瓶玫瑰清露,都是贴着鹅黄签子的,进贡给皇帝的东西。进贡给皇帝的东西怎么会到了贾家?请看书里对茯苓霜的交代:粤东官儿要拜见贾家主人,这样的府第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他带来三篓茯苓霜,两篓是进献贾家主人的礼品,那一篓呢,则送给值班传事的,由他们去分享。这是中国社交文化的惯例,直到今天也并未改变。由此可知,皇商替宫里采买的物品也好,内务府供给皇家的用品也好,地方、外邦送给皇帝的贡品也好,总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由过手的皇商、官员乃至太监、豪奴等留下享用的,而提供那些物品的有关人士,也就不待他们提出,就会主动分出那个份额来,直接奉献给这些“当班者”。第七回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分送小姐们的宫花,也属于那类的截留物。曹雪芹一支笔好厉害,把中国传统社交文化中的这种难以改变的习俗,写得如此生动细腻。直到现在,我们在生活里,还常常会遇到很底层、很终端的小人物,拿出一些罕见的烟、酒一类东西,得意地向亲友展示,说是辗转来自高层、高级场所或高级活动现场;而庶民之间以这样的东西当做礼品馈赠,也被认为比花大把钱买来的东西更有面子。正如这第六十回里写的,柳家的把一些玫瑰露送往哥嫂家,其兄又将茯苓霜分赠给她,这是卑微中的自豪、庸俗中的甜蜜。我们这个民族,几时能从这样的社交文化风俗里走出?
第六十回和第六十一回,就把柳五儿的故事,放在以上四样物品所流通的社交网络里来编织。五月之柳,春梦正酣,柳五儿自己,以及她的父母,特别是她母亲柳嫂,拜托芳官力荐,竭力想谋取怡红院中因小红、坠儿离去留下的空缺。但好梦破碎,柳五儿受辱添病,柳家的险些失去内厨房厨头的位置,直到似乎已经跌下悬崖的最危机的时刻,才因宝玉的“情不情”品格,和平儿那富有人情味的开明行权方略,奇迹般地转危为安。
第六十一回的回目,1957年人文社通行本和1982年红学所校注本,以及《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版,都作“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周汇本则从几种古本里选了“宝玉情赃”和“平儿情权”的写法,这应该才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平儿在贾母、王夫人外出,凤姐养病,而探春、李纨临时都不方便的权力真空状态下,施展了她在家族政治方面的才能。“平儿情权”,就是以人情为本,在家族各个利益集团和利益互相消长的个人之间,以柔性的措施,求得和谐平衡。当然她行权最后还是必须通过凤姐这一关。凤姐是所谓“法家”,开的是“钢铁公司”,善于以威猛震慑各方,去达到“恐怖平衡”;但这次平儿居然说服了凤姐,令凤姐暂时让步,由她去“平天下”。平儿在这前前后后,私下、公开多次表明了她的家族政治理念:“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事将就省些事也罢了。”“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可乐得不施恩呢!”“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平儿的这种“治国理家平天下”的理念,即使搁到今天,应该说也还是很值得参考的。
第六十一回里开始具体地写到大观园边缘地带――内厨房里外――发生的小人物之间的摩擦冲突。探春房里的小丫头蝉姐儿,迎春房里的小丫头小莲花儿,以及看角门的一个留杩子盖头的油嘴小厮都被刻画得活灵活现。那留杩子盖头的小厮说:“单是你们有内纤,难道我们就没有内纤不成?我虽然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们?”几句油嘴滑舌的话把世道人情写透,实际上这也还是我们今天现实生活里阶层间信息渗透的常情――最底层的小人物,有时也会为自己获知了比自己层次高的处所的秘密,而感觉到一份自豪与快意。本回关于秦显家的的一段情节很有意思。林之孝家的关于秦显家的的相貌形容,只有八个字――“高高孤拐,大大眼睛”,却把一个颧骨突出的大眼妇人鲜明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第四十六回写鸳鸯的长相――“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也令人过目不忘。我认为这是书里最成功的两处肖像描写。
从《红楼梦》中选出最美的四个场景,你选哪四个?
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宝琴立雪、湘云醉卧,这是《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最美丽动人的四个场景。相信绝大多数读者在这一点上都能够获得共识。当然,由于每个审美主体都有自己的审美个性,针对同一审美对象,即使都觉得美,但由其引发的审美愉悦在程度上也还是有差异的。有一天,几位“红迷”朋友跟我聚在一起谈红,其中有的就觉得,如果非要从《红楼梦》里选出四个最美的场景,那么上述中有的就应被别的场景取代,就算这四个全选上,排列顺序也还大有商量。综合那天我们提及的场景,竟有二十三个之多,现在按照在书中出现的顺序,开列在下面,请有兴趣的读者朋友根据自己的审美心得,在各场景后面按从一到二十三的名次填入括号。由于我们几个人的看法难免有局限性,因此,最后还留有几个空白,供读者自己补充:
太虚幻境警幻仙姑作歌而现( )
宝玉为麝月对镜篦头( )
二玉桃花底下共读《会真记》( )
黛玉离开潇湘馆嘱咐紫鹃收拾屋子( )
宝玉隔着海棠花看见小红(脂砚斋认为是“隔花人近天涯远”
的意境)( )
迎春独在花阴下拿花针穿茉莉花( )
宝、黛等乘船在湖里残荷中穿行( )
宝玉提灯暂别潇湘馆,蘅芜苑婆子打伞提灯送燕窝( )
黛、湘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
妙玉深夜庵中续诗( )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
黛玉教鹦鹉吟诗( )
香菱抠土吟诗( )
宝琴立雪小螺抱梅( )
莺儿采嫩柳编花篮( )
黛玉葬花( )
宝钗扑蝶( )
群芳夜宴( )
湘云醉卧( )
晴雯撕扇( )
晴雯补裘( )
龄官画蔷( )
大观园里放风筝( )
按说,应该在八十回都讲完后,再来作这样的“结算”,但是,全书写到六十三回,所剩的美事美景已经不多,衰相迭现,败兴连连。上述二十三项美丽镜头里,六十三回后我们仅列出三项,其实放风筝已经是“春梦随云散”的悲兆,而黛、湘、妙联诗之美,已是不堪承受之凄美。
有人可能会问:所开列的,怎么没有“惜春作画”这一项?细读《红楼梦》前八十回原文,你会发现并没有一段文字正面描写惜春作画,没有那样的一个具体场景。惜春作画总是暗写,写宝玉总往她那边跑,去看她画得如何,也写到贾母亲临她住处暖香坞要看画,但惜春说天气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恐画了不好看,收起来了。但是《红楼梦》的读者可以从作者的暗写里延伸出自己的想象,这就是“接受美学”所说的,读者与作者共同创造,去营造出一个艺术天地。早在清朝,就有许多画家画过惜春运笔作画的场景,天津著名的泥塑艺人“泥人张”,上世纪创作的泥塑《惜春作画》,不但有惜春执笔凝思的形象,还围绕画案把宝、黛、钗、湘、迎、探等都生动地呈现了出来,堪称《红楼梦》衍生出的艺术品中的精品。
第六十三回是荣国府,特别是大观园从盛而衰的一个大转捩点。这一回里群芳所抽到的花签全都暗示着她们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特别写到麝月抽到的花签,其他角色的命运前面都有过暗示,这回不过是再加描补,但麝月却是头一遭。她那根签上画着荼糜花,题着“韶华胜极”四个字,其实这不仅是暗示她个人的命运(她是在宝玉身边留守到最后的一个丫头),更是告诉读者:这些青春生命的美好岁月都已经达于顶点。签上还有一句旧诗“开到荼糜花事了”。荼糜花是自然界春天最后开放的花朵(经人工培育的春后花卉,特别是暖棚里培育的四季可开的多种花卉另当别论),荼糜花谢落,春天就结束了。春逝,是中国传统文学艺术里永恒的喟叹性主题,也是曹雪芹《红楼梦》全书的基调。他珍惜笔下这些春花般的美丽生命,写出春逝后美丽归于陨灭的人间悲剧。
《红楼梦》写得很美,但曹雪芹不是唯美主义作家。他在美的展示和美的毁灭里,富有写实的力度,更有虚构的技巧,并且熔铸进丰富的政治、社会、伦理、哲学的内涵。我在这几本书里,都努力地去揭示这部伟大作品的思想性。但是,我认为,即使有的读者就要从唯美的、趣味的角度来品味这本书,那也无妨。过去,有的研究者下工夫考证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和群芳的座位次序,一度被批判得体无完肤,这种批判是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的。人家有那样研究的权利,那样的研究不仅可以提升阅读《红楼梦》的兴趣,从纯学术角度来说,也有一定意义――可以让我们知道,曹雪芹他是写实的,他下笔前,心中是有那个“往日甜蜜”的场景在胸的。俞平伯先生在这个群芳座次的研究上富有成果,近来更有研究者使用电脑来精确计算书里抽签情况和座次之间的关系,把那“韶华胜极”的温馨一夜里各人的座次,弄得更加清楚。第六十三回,书里前面写到小燕(春燕)建议把宝姑娘、林姑娘等人请来,经过讨论,大家附议并作补充,这些建议包括补充的名单里,并没有史湘云,可是到抽签的时候,忽然又有她在座。这也成为一个研究的议题。为什么会写成这样?研究的结果是:曹雪芹就是根据生活里实际存在过的情况来写的,因为他脑海中有那天的全部记忆,所以写得很细;但也派生了另外的问题,就是有的细节他以为不交代也罢,忽略了读者细读时会产生小小的疑惑。那天湘云的情况就是如此――为什么用不着特别再去请她?因为她醉卧后被袭人请到怡红院休息,她本来就在那里。这样的研究,我认为也有它的必要。“烦琐考证”,是过去批判上述研究的一句恶谥。我现在坚持自己的下述立场:《红楼梦》研究,也就是红学,这是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特别是不使用国家经费,不因红学研究而获得行政级别、专家职称、工资待遇的业余研究者,他们完全可以从自己喜欢的角度对这部小说进行这样或那样的研究,包括唯美的研究、趣味性研究。如果他的研究由于“烦琐”而显得枯燥乏味,那不但市场会排拒他(也就是难以发表、出版),就是他的亲友也会懒于听他聒噪。但是,如果只是自居“正统”、“正确”的红学家斥责他“烦琐”,而他的研究心得自有人喜欢听取,甚至市场也容纳(至少可以让读者觉得情趣盎然),那么,我觉得他的研究也就一定具有某方面的意义,绝不应加以压制。那么,我就再举一个“烦琐考证”的例子。
晴雯补裘这段故事写在第五十二回里,发生在袭人因母丧而不能回怡红院的情况下。到了第六十二回,袭人和晴雯就有一段对话。袭人说:“我烦你作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的,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这当然是进一步刻画晴雯的性格,说明她病补孔雀裘确实并非“履行丫头职责”,而是因内心里对宝玉有一腔爱意。但是我们“烦琐”一下,这样问:一般人说话,都会说“你病的死去活来”,怎么曹雪芹偏写成“你病的七死八活”?
这就需要稍微知道点曹雪芹的身世了。他祖上在关外铁岭地区被清军俘虏,编入正白旗,但身份跟满人不一样,属于汉人包衣。包衣就是奴才,不过曹家那样的包衣,跟着清军打进关内,主子认为他们有功,他曾祖母孙氏又被选为顺治皇帝儿子玄烨的保母(教养嬷嬷),祖父成为玄烨的侍读,所以玄烨成为康熙皇帝以后,就极受宠幸,几代都担任江宁织造。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到他家,太子胤被废前,跟他家关系也极为密切。但雍正当了皇帝以后,曹家就被治了罪,不过没有对他家斩尽杀绝,还留了些生存空间。雍正暴薨乾隆继位,立即推行怀柔政策,曹家受益,一度回黄转绿,又成了“中等人家”。可是乾隆四年发生了“弘皙逆案”(弘皙是胤皙的儿子,论起来是康熙的嫡长孙),曹家受牵连,彻底败落,败落到连家谱都中断的地步。经过后人艰苦考证(这方面周汝昌先生用功最力成就最丰),我们现在可以知道曹雪芹三十岁左右到了北京西山贫居著书。西山中有一片叫香山,香山一带有正白旗的驻地。满人在关外就以八旗的形式构成既是军事的也是社会的组织形态,八旗是:正黄旗、镶(厢)黄旗、正白旗、镶(厢)白旗、正红旗、镶(厢)红旗、正蓝旗、镶(厢)蓝旗。前三旗后来成为“上三旗”,就是指地位高于后五旗。所谓“镶”,就是在长三角形旗子边上镶上滚边,但是后来满清官方文书时常把“镶”写成“厢”(再“烦琐”一下:《红楼梦》里许多该写成“镶”的地方都写成“厢”,正说明曹雪芹是正白旗中人,跟从了满族的这种书写习惯)。那么曹雪芹到了香山正白旗,也算“归旗”了,可以领些钱粮,维持生活。他可能在正白旗村住过。当然,他不会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旗人”,有研究者考证出,他后来有很长时间是居住到香山背后的白家疃去了。不管曹雪芹究竟住在哪处村庄,他对香山一带的风物,不消说,是非常熟悉的。现在在香山一带还有乾隆时期遗留下的团城演武厅,和一些供当年八旗兵练武用的碉楼。这些碉楼一共有十五座,七座是死膛的,八座是活心的(一说是一共八座,其中七座死膛第八座活心)――活心就是可以进入内部,这样不同的碉楼在演练时可以分别安排不同的项目,有的只供演练往上攀攻,有的则可演练从外攻入和在内防守。因为长期利用这些碉楼演练,附近的居民都熟悉死膛和活心碉楼的数目,因此就形成了“七死八活”的地区性俗语,渐渐也就成了“死去活来”的同义语。那么,曹雪芹这样写,就证明他确实在那一带生活过。我对这类的“烦琐考证”是极感兴趣的,不知读者诸君看法如何。
“红楼二尤”的自救悲剧
这六回是关于“红楼二尤”的故事。我觉得二尤的故事很可能也是曹雪芹从旧作《风月宝鉴》里取出融合到《红楼梦》里来的。他融合得相当成功。把二尤设计成尤氏的两个妹子,但却又并无血缘关系。又把尤三姐和柳湘莲勾连起来。曹雪芹在全书开篇就通过贾宝玉之口,提出了“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惊人观念,又在第五十九回通过春燕引用了贾宝玉的著名论断:“女孩儿未出家,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变出许多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老,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注意周汇本跟以往通行本不同,第一句取“出家”的写法,后面又取“再老老”的写法,为何这样写,周先生在注释中都加了说明。)六十四回前面的故事里,他刻画了“水作骨肉”的青春女性系列,也通过对许多“蠢妇”的描写,使我们知道封建婚姻和礼教如何让宝珠成了死珠再变成鱼眼睛。但是到了这六回,他却塑造了尤二姐和尤三姐这两个出乎读者意料的女性形象,进一步展拓了全书的社会景观与思想内涵。
尤二姐和尤三姐刚出场时,都还未嫁。尤二姐虽然曾经指腹为婚,但婆家已经破落根本无力聘娶,后来拿去十两银子退婚,对方也就画押认可。按说,她们也该是如水之纯,是两颗宝珠。但曹雪芹写她们,一出场就轻浮浪荡,还跟读者交底,说她们跟贾珍、贾蓉“素有聚之诮”,这可不是一般的不洁净。这种动物据说是乱伦交配的,“聚”就是指父子两辈与同样的女子鬼混,而且珍、蓉父子这方面的秽行声播于外,被人私下里讥议嘲笑。二尤这样的女子,尽管未嫁,早已破身,虽可能有被胁迫的一面,却也是自己半推半就,她们算不得是“水作的骨肉”、“无价的宝珠”,勉强喻水,也只能是雨后泥洼中的脏水;勉强喻珠,也只能算半死的浑浊之珠。
但曹雪芹下笔写她们,虽然冷静地写出了她们的浮浪,却又透露出无限的惋惜与怜惜。他在这六回书里,实际上写的是两个尘世不洁净的女子,努力救赎,却终于还是不能修成正果,一个壮烈自刎,一个凄惨吞金,成为封建社会漫漫长夜里的两个牺牲品。
曹雪芹在第五十九回,通过春燕转述宝玉的话,实际上是说出了他自己的话,那段话的中心意思是,那个社会的婚姻会使本来纯洁的女子变质。闺中女儿一出家(走出家门嫁人),就被组织到了那个社会的权力结构中,成为利益集团维护既得利益、争夺更多利益的工具之一,丧失了原有的自然状态――而青春少女的原生态,是最纯净最美丽的。当然,他在使用这个论断时是具有变通性的。比如对凤姐,对李纨,对尤氏,这些女性已经出嫁,也确实各自都受到男权社会一定的污染――凤姐恋权贪财,尤氏顺从独夫,李纨在关键时刻自私而不能积阴骘――但他依然没把她们当成“死珠”、“鱼眼”,而是准确而细腻地刻画出她们尚存的天然善美――凤姐理家中的人情面,尤氏处世中的宽厚面,李纨对待弟妹的温馨面。
也许是曹雪芹刻意要把自己的女性观补充得更完整而避免片面,他写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时,把这两个女性的救赎之途,恰恰定位于嫁人。他仿佛在扩展第五十九回中的那个论述,在“分明一个人,怎么变成三样来”之后,接着再这样说:也有另样情况,那就是,女儿在家时失了身,好比珠子被玷污,只要认认真真嫁人,痛改前非,好好过日子,那么,也还可以洗去污垢,返璞归真。这样,他就写出了生命状态的多样性,为受玷污的年轻女性指出了自我救赎的可能性。
尤二姐被贾琏私娶后,一直为自己早先的失足忏悔,一心一意地想回归贞静贤淑。尤三姐跟贾珍、贾琏破脸厮闹后,也终于决心自主择婿,从此一心一意地安分生活。在任何一种社会里,通过自主恋爱、自主择偶,使以往的荒唐成为深藏的记忆,在新的社会关系里救赎出一个新我,都不失为一种构建和谐稳定人生的良策。现在的社会环境中,这样的努力是有可能营造出喜剧效果的。但是,在《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时代那样的社会环境里,大家都看到了,二尤全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她们成为全书中新一轮悲惨殒命的如花美眷。
尤二姐之死,其中最关键的因素当然是凤姐的借刀杀人。但读过这几回的故事后,我所接触到的“红迷”朋友里,很有些是并不痛恨凤姐的,因为是贾琏偷娶先损害了凤姐的利益,她是被迫进行“自卫反击”。有一位朋友更对我说,她觉得凤姐对贾琏的性控制,前提是她自己并非性冷感、性无能和性变态,书里有多次描写,说明她是能够满足贾琏的性需求的。因此,除了平儿以外,跟平儿陪嫁过来的三个,以及她过门前贾琏身边的两个,都被她一一排除,直到她计除尤二姐,又终于弄灰了秋桐,都属于无形中在推进一夫一妻的现代婚姻制度。所以,她的泼醋也好,“拔刺”也好,客观上都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不知大家对这位“红迷”朋友的观点,能够认同否?
尤三姐之死,关键因素竟是宝玉对柳湘莲说的那几句话。有“红迷”朋友喟叹:曹雪芹写得未免太冷酷了!他这样归纳:“王夫人一掌死金钏,贾宝玉一语死三姐,傻大姐一笑死晴雯。”这里只说贾宝玉一语死三姐。柳湘莲向宝玉询问情况,宝玉怎么会用那样的口吻来回答呢?特别是最后那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他但凡不那么说话,换个别的句子,也许就不至于立马惹出柳湘莲那么强烈的反感,而柳湘莲就算心存疑忌,熬到与尤三姐见面,也许就会冰释恶感,那么,事情也就不至于发展到“揉碎桃花红满地”的惨烈程度。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我想,他大概是想写出人生与命运的诡谲。有的人,有的事,固然有其可寻绎的因果,却也往往更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在里面。我们实在应该懂得,正因如此,任何人不可自称能解释一切,把握一切。
这六回书,其中两回,被诸多研究者指出并非曹雪芹原笔。周汝昌先生认为,第六十四回,可能还是根据曹雪芹残稿补缀的,多少还保留着些曹雪芹的文风;第六十七回,从行文风格上说,完全不及格,应该整个是别人后补的,但整理、补写这两回文字的,也并非曹雪芹去世二十几年后续书的高鹗,应该是跟曹雪芹比较接近的人,有可能是脂砚斋,或别的类似的人物。第六十四回里,黛玉有《五美吟》,五首诗诗意淡薄,大不如前面的诸诗,但有条脂砚斋批语说:“《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这就告诉我们,八十回后,也许仍是黛玉,也许是别的人――宝钗?湘云?――有写《十独吟》的情节。“十独”估计也是十个历史人物,但何谓“独”?指孤独者?是十位女性,还是男、女混合的十个被吟诵的对象?值得探究。
第六十七回,前半回的情节非常牵强,后半回的写法与第四十四回前半回太雷同,文字则完全没有了曹雪芹笔下的生猛灵动,尤其其中袭人去凤姐处,关于给巧姐儿做小兜肚的一段文字,敷衍成文,板涩不堪。曹雪芹的文字,特别是写人物说话,常常是一个人一种声口,也就是能铺排性格语言,即使是配角的语言,也如闻其声,连说话者的抑扬顿挫,都仿佛录了音般从纸上飞出。比如第六十五回和第六十六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在二尤面前痛陈荣府各位主子的情况,就被他写得异常生动,完全符合兴儿那一层次人物的心理状态和语言习惯,读来令人忍俊不住。现在我把兴儿说及府里各人情况的话语抄在下面,其中的空白,请读者按周汇本正文补足,希望读者诸君能在这样的重温中,对曹雪芹的语言艺术再作深入体味:――关于王熙凤:
提起我们奶奶来,告诉不得,奶奶______,______……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占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______,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______,他还______。如今连他正紧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______,______,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针对尤二姐说“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都占全了……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他怎肯干休善罢?人家是______,他是______。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______……――关于李纨和众小姐:
我们家的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______,第一个善德人……二姑娘的浑名是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