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好手臂,又将毛巾敷在他胸口,轻轻躲开那些狰狞交缠的管子,从缝隙中轻轻擦拭,“你以前最爱干净,我都知道。对不起,这两天我没有陪着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体很脏,不会啊。在我眼里,你和最好时候的你一样,真的一样。”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整座城市的大厦都被阳光穿透,还有重重叠叠的云层,白色的烟雾在颤抖,我幻想着那些怕冷的行人现在会吐出呵气,穿着厚重的大衣,系着各种颜色围巾,奔走忙碌在人潮人海,千千万万的男女在这座城市,或者红尘内,或者苍生外,可那么多张脸,再也没有我的蒋华东,再也没有被捧在掌心的薛宛。
我痴痴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华东,十二月份了,我一直以为是秋天,原来冬天早就到了,你已经三十六岁。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过得很平静,没有尊严,也没有哀愁,过着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日子,被人骂被人辱,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爱一个这样特殊的男人,可是华东,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只是恨自己,假如我不存在,你会不会和林淑培要一个孩子,即使她死了,你们之间还有牵连,林司令不会放任不管,那么别人就不敢这样逼你。我知道你做过很多坏事,这一辈子血债累累,你不在乎再多一件,只是不肯让我担惊受怕。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告诉女儿,你父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最爱我们的男人。他拯救了妈妈,让我没有成为一个彻底肮脏的女人。”
我一边说一边哭,有眼泪低落在蒋华东脸上,他的面部微微颤了颤,却仍旧一动不动。
“但我恨你,和你在一起后,我得到过什么。是婚姻,还是名分,是别人不掺杂任何嘲讽的真心的祝福?都没有。我只有一个完整的你,可你现在生死未卜。你留下一个孩子,留下一个无助的我,让我怎么办,人生那么漫长,你让我怎么活。所以我不爱你,我恨你。恨你自以为是,恨你每一次都觉得这样是为我好,却不问清楚我到底要不要。我宁可替你挡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刀,都希望你离开,只要你活着你可以为我报仇,可你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哭瞎了眼睛,你也回不来,我还是要自己一个人,你可真残忍。我以为你对任何人都能做到无情,唯独不舍得对我,其实你最狠。”
我断断续续哭了好一会儿,自己念叨半天,我不想停下来,我觉得他希望听到我说话,如果病房内静悄悄的,黑白无常更会将他勾走,再也不放回来。
程毓璟沉默了好久,在我终于沙哑得说不出话,他缓慢走进来,居高临下在床边看着蒋华东,他笑着说,“虽然你把程氏为我挽救回来,但我并不感激你,因为我也被你陷害过,算计过,这是你该给我的,那本就是我的东西。如果你趁人之危夺走了,我才会觉得你不配当男人,更不配薛宛。也许她并没有为你付出什么,至少和林淑培相比,她的腿是健全的,可薛宛比她更惨,她没有遇到过最年轻时候的你,没有得到真正妻子的位置,她还要为你孕育孩子,你却生死不知。她没有显赫家世可以回去哭一哭,她只能自己熬着,守着。蒋华东,我只等你三天,如果三天你还不醒,还不能平安活下去,我就挖你的墙角,让你孩子跟我姓,让你女人躺我床上。反正我觊觎她不是一天半天,你也清楚,我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还有宏扬,我和恒宛会瓜分蚕食,你一生都风光,最后这么惨,你想要这个结果吗。那你就死。”
走廊上此时传来一阵非常剧烈的骚动,我呆呆的将目光移过去,古桦和两名保镖非常极力劝阻,可几名股东还是不顾阻拦冲到了病房内,他们见到蒋华东的样子后,纷纷掩口震惊,一名女经理说,“蒋总竟然这样了?”
程毓璟微微蹙眉,另外的股东都有些痛心,“现在恒宛和我们宏扬争得你死我活,一些消息称,警方也在暗中调查蒋总,包括他以前一些事情,看来我们宏扬气数已尽,咱们还是考虑一下抛售股份的事,尽量为自己赢得最大利益,这样坚守下去,到最后什么都不剩,我们何必要最坏的结果。”
古桦冷笑说,“几位股东真是老谋深算,商人为自己利益着想无可厚非,但蒋总素常待你们不薄,这种情况落井下石,真是让人心寒。”
股东脸色非常难堪说,“不然呢?蒋总躺在这里也不是我做的,他以前恶贯满盈,现在被人追杀,惹得我们也心绪不宁,损失严重,作为一个上市公司,连续几次重创,还能有什么回旋余地?现在也不是霸权主义社会,难道还不许我们说说了吗。”
古桦正要张口,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以他们完全不能反应的速度端起水杯朝着几名股东身上泼去,他们纷纷朝着门口退去,男人女人的吼声在病房和走廊上炸开,有护士要过来询问,被保镖拦住,大约怕蒋华东这边的事情曝光,引发媒体和业界的震动,舆论更加不好压制。
他们看着我有些气愤,想要过来和我推搡,古桦拦在我身前,有些怒气说,“蒋总夫人是你们能动手的?蒋总虽然躺在这里,可手下势力并没有削减,诸位要是想在医院陪蒋总躺着,尽管冲撞夫人。”
他们顿住步子,用手和方帕掸着身上水珠,一脸厌弃,我拂开古桦护住我的手臂,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冷笑说,“不要说他现在没事,就算蒋华东真的死了,也是宏扬持有股份最多的总裁,我们找任何一个人代替他召开董事会踢出你们,也是轻而易举。念在跟着他多年,也算尽心尽力的份儿上,我不愿闹到那么僵,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他背后势力,就算瓦解掉,也不会一点残余不剩,黑道的人心狠手辣,你们想保命,就收敛一点,如果要狡兔三窟,你们都是他的同党,说不知道他的事谁会信?包庇罪也足够你们受的!”
那些股东面面相觑,彼此看了一会儿,大约认为女人之间好说话,他们推举出一个女股东和我交涉,那股东说,“我们关心蒋总安危,因为他是领头人,是宏扬领导,现在恒宛对我们打击很厉害,虽然近期因为蒋总的消失不再那么激烈,可外界众说纷纭,都说蒋总危在旦夕命不久矣。我们非常关注自己的商业利益,本来就是以这个谋生,这无可厚非,我们不认为自己有错。来到这里出于关怀和迫切,请您见谅。”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空空的双手,“你们是来关心他安危探视的吗?”
女股东点头,他们跟着一起,我伸出手,“中华民族探视最起码带着花束和果篮,诸位的礼品呢?恕我眼拙,视力范围内并没有看到。”
他们无比尴尬的将目光别向一处,我气得挠住墙壁,小腹一阵阵的坠痛向我侵袭过来,我额前没一会儿便布满了冷汗,我下意识看着腿间,没有丝毫痕迹,我松口气的同时,更加觉得面前这群人的嘴脸丑陋无比,让人厌恶至极。
程毓璟从身侧扶住我,轻轻拍着我脊背给我顺气,他小声询问我是否觉得腹部不舒服,我隐隐觉得胎气有点动,但还不至于太难受,我摇头说没事,他这放心才松开我,对着那些人说,“程氏在某种意义上,算宏扬的分支企业,程氏总资产大约在七亿元人民币左右,我个人资产有三亿元,一共十个亿,虽然和宏扬相比还有一定差距,但弥补诸位损失绰绰有余,我可以担保,如果宏扬最终在蒋总的变故下走向衰败,除去能变卖的资产外,不够承担的部分,我出资担负,不会亏待任何一个股东和高层,这样可以吗。”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口说无凭。这里又没有见证人,程总他日会不会说到做到,我们不敢相信。”
程毓璟掏出手机,做了一份录音,然后询问其中一个最大股东的手机号,发过去后,他们这才心满意足,“那我们暂时先离开,等蒋总这边有了消息,请速速通知我们。”
那些股东大闹一场拿到承诺后便一起谦让着离开,不知何时不在现场的古桦忽然非常激动从病房内冲出来对我叫喊说,“薛小姐,蒋总醒了!”
我只愣怔了不到一秒钟,便疯了一样冲进去,跌跌撞撞中,我强迫自己疲软的身体站好,我扶着墙壁,和他隔着冰凉的空气,就那么看着他。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非常苍白,眼睛没有之前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般的深邃明亮,他双眸布满血丝,看到我才勉强亮起一丝求生的光芒,他微微张开嘴,不过两个字却断断续续喊了好久,听到熟悉中的宛宛,我禁不住嚎啕大哭,我扑过去死死搂住他,被子下他的身体好瘦,沉睡的几天几夜,让他整个人都不复神采,我抱住他时,恨不得就这样疼死过去,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高大挺拔的他,忽然变成憔悴得连站也站不起来,比割我一刀还让我痛。
他听到我哭声眉头轻轻蹙起来,抬起手缓慢落在我脸颊上,我们四目相视,他用尽力气扯起非常牵强的一抹笑容说我说,“眼睛肿成核桃,还好你更丑的样子我都见过,不然我会后悔强迫自己醒过来。”
我捂着眼睛不想让他看,他轻声说,“是不是哭得很伤心。”
我咬着牙,就是固执得不肯让眼泪滚下来,我说,“没有,巴不得你死。省得让我担惊受怕,怕一次就够了,我不想以后还怕。”
他低低的笑着,“口是心非,就像每次在床上,你都说不要,其实还缠着我。”
我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臂,他闷哼了一声,脸上仍旧在笑着,“我就算死,也要再和你说说话。不会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怎么舍得。”
“闭嘴!”
我嘶吼着,忽然忍不住大声哭出来,我狠狠抽打着他的腿和手背,“你敢死我就让你女儿还没成型就给你陪葬!”
他静静的看着我一言不发,目光贪婪得似乎在记住我的轮廓和模样,他安静的好苍白,我拼命睁大眼睛,透过水雾朦胧死死盯住他,我感觉下一刻他就要离我而去,所以我目光丝毫都不能错开。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见
蒋华东醒来后,大夫进行了连夜会诊,大约在两个多小时才结束,我满怀期待过去询问,大夫非常郑重对我说,“我们并不能一定保证他会活,但暂时你们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他是清醒的,心脏平稳,现在一切都不确定,他的伤势太严重,脑内有被棍击后残留的血块,我们清颅手术也无法完全治愈,会随着旧伤复发而扩散,就是人们非常畏惧的脑出血。不得不说,还请你们抱有最坏打算。我们也会同是尽力,在病人还能检查的情况下,为你们联系更好的医院。”
我垂手看着他们大批人从病房内离开,留下两名护士为他输液打针喂药,到最后病房内空荡荡,程毓璟和古桦站在走廊上抽烟,每个人脸上并没有喜悦,反而是更深的凝重。
也许对于现实,没有结果的预料是最可怕的,人之所畏惧死亡,就因为你无法确定死神何时带你脱离这个世界,未知的恐惧,可以让人发疯。
我推开病房的门,扑面而来的气息全都是药的味道,蒋华东靠着床头看一份文件,大约是古桦送来的,有关股东提议的一些必须要他亲自过目的事宜,他艰难撑住身体,手上握着一支笔,非常吃力的在文件上勾画着,他听到声音抬头看我,憔悴疲惫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我走过去将那份文件连着他手中钢笔一起夺过,摔在地上,他看着我的动作,没有说话。
“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公司爱怎样就怎样,你身体好了后,我们拿着一点钱,离开这里,去农村,或者去大山里,去哪里都好。”
我话音未落,古桦从外面推门而入,他表情非常惊慌,当看到地上散落的文件夹和钢笔后,他微微松了口气,“我听到声音还以为蒋总身体不适。”
蒋华东朝着我伸出一只手臂,我走过去,每走一步就掉下来一滴眼泪,到最后他握住我手时,我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
“宛宛,我要给你和孩子留下一份保障,钱是可以花光的,我必须为你解决全部后顾之忧,让你和孩子到很多年后,也有源源不断的收入维持非常优越的生活,这是我的责任。”
我抹了一把眼泪,“你在就好啊,你在就会赚钱,我们就可以维持生活。”
我惊慌失措,根本不敢听他继续说下去,我用力反手握住他,只有感受到他温度我才能安心一点,他抿着嘴唇,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平静而复杂,他凝望着我,迟疑很久开口说,“可我清楚我的旧伤…”
“我不要听!啊啊啊!不要跟我说!”
我捂住耳朵,在原地发了疯的摇摆身体,头发在我眼前包裹住,凌乱得像深海底下的水草,我大哭着,眼泪粘住发丝凝固在皮肤上,他神色异常焦急,欠起身体将我抱在怀里,我失去了理智,感觉到他这副几乎已经掏空的身体在颤抖和粗喘,我冷静下来一点,我仰起头,看着他有些冷汗的脸,我恍然意识到好像压中了他伤口,我撑住床铺想起身,蒋华东反而将我抱得更紧,他的下颔贴在我的额头,声音带着悲壮说,“让我再抱抱。”
他所有的眼神不如这五个字给我的打击更大,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哭声凄厉得连我自己都觉得疼,半年,我和他不过在一起半年,兜兜转转千回百转,我以为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我以为我那么多苦难岁月会到此为止,从此都是海阔天空,结果只是命运跟我开了一个最美的玩笑,我握不住,我不配。
我真的好怕,没有蒋华东的人生,该多么灰暗。
“宛宛,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所以我做了最坏打算,让你有个底。这是我的习惯,我不喜欢措手不及,所以只要有一点苗头,就会想得很深入。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坚持住,只要我能扛,我咬牙也会扛下去,我想陪着你看女儿出生,我很想。”
“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去别的医院,我要你陪我到老。”
蒋华东笑着轻轻吻了吻我眼睛,“好,我答应你,我一定陪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