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入水声。姬停整个泡了进去，似乎很惬意地叹了口气，满意道：“我不知晓多少年没用浴桶沐浴过了。”

沈芙心觉得不对，这是她的宅子，是她的房间，她的桶，她凭什么转过去？于是她飞快转过身，姬停像是没想到她会忽然转回来，幸好这浴桶够高够大，她始终沉在桶中，沈芙心只能从屏风的裂隙中看见姬停满是旧伤的肩头。

白玉有瑕。沈芙心心中蓦然浮现出这四个字。

姬停实际上并不是仙界所推崇的那种身形。

界中许多仙人喜欢拖着两条纱带来去无痕仙姿玉骨的仙，仿佛如此便能与泥里挣扎着混口饭吃的凡人割席。姬停穿上衣衫时看起来比赵览萤更有所谓仙气，可如今褪去衣衫，沈芙心发现她的骨架其实并非单薄的类型。

水珠缀在她胳膊结实的肌肉上，虽然比不得慎杀那样健硕，却也与柔弱搭不上半分干系。

姬停看似不介意沈芙心看着她，实则将整个身子都没在浴桶里，脸颊和耳垂红成一片，像是被雾蒸熟了。

沈芙心抱着手臂站在屏风前，面不改色地问她：“你怎么光泡不洗？”

金屋，玉屏，美人。

姬停黑发散乱在浴桶内，她抬眸看了一眼沈芙心，抬手撩开湿在脸上的长发，咬牙笑道：“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沈芙心鲜少能见到姬停吃瘪的时候，觉得这样有趣，便拖了张板凳来坐下，“不是工伤吗，洗干净点。”

姬停一滞，随即不吭声了，开始撩水擦洗肩头。沈芙心正襟危坐，在心中强调自己绝对没有存在半分旖旎遐思，眼睛却黏在了姬停分布着淡色旧疤的肩膀上。那看起来像是剑伤，或许砍得很深，深至见骨，或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她无法用药治愈……

沈芙心忽然道：“那是谁砍的？”

姬停一下子抬起头。她意识到自己的旧伤被沈芙心看见，忽然整个人沉了下去，只露出那张脸。她勉强笑了一下，眼神被水雾熏得湿漉漉的：“你说什么？”

“你的肩膀上，”沈芙心微微蹙眉，站了起来，“那些剑伤，是谁砍的？”

“不记得了。”

姬停垂眸望向水面，轻声道：“很多个人吧，我也忘记祂们的名字了。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现在已经难以一一清算给你听了。”

沈芙心沉默下来，知晓这又是一桩又关?*? 于姬停的不太愉快的旧事。她听见水波撩动起来的哗啦声，原本搭在屏风上的那件玉衣忽然向着她飞过来，遮挡了一瞬沈芙心的视线。

她下意识将姬停的玉衣接在怀中，下一刻，泡在浴桶中的那个人已经站起身来，穿好了里衣。她绕出屏风的瞬间，长发重新变得干爽，姬停接住沈芙心砸给她的那身外衫，温声笑道：“怎么，小芙想替我去报仇吗？”

“不想，”沈芙心将报废了的屏风推至一旁，没好气道，“我凭什么帮。”

说罢，她不待姬停反应便走出门去。沈芙心如今很忙，她直奔故藤仙人往先住的那间屋子，要将这仙宅的地契找出来。故藤仙居很大，处处是故藤仙人精心买来的华贵装饰，沈芙心若想在此处居住，应当也会住得很舒服。

但她不想留在这处吃人不吐骨头的仙宅内了，在这里行走的每一步都让她回想起往日的失败，不如整个打包拿去卖掉

她如今自由了，可以拥有一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全然由自己随心所欲的仙府了。

沈芙心深谙故藤仙人的本性，没花多久便从镶在他床壁上的珍珠灯盏中抠出了地契。她将地契揣在身上，拍了拍姬停的肩膀：“走吧。”

姬停下意识以为沈芙心是要去卖地契，二人走到院中，却见沈芙心径直走向树上拴着的金光仙者。

金光仙者已然彻底失去神智，只凭着本能蠕动他的手脚，像是要走去哪里。沈芙心解开他绳子的一头，将另一头攥在掌心，像是要牵着遛他。

姬停欲言又止，迟疑道：“你不是说不养灵宠么？”

“我没说养他，”沈芙心剜了姬停一眼，指着神色木然，只想快些离开此处的金光仙者道，“我想去看看，堕仙最终会去往哪里。”

堕仙。这两个字对于姬停而言依旧十分陌生。她心中难免升出几分好奇，伸手给她们都设了个隐身结界，撞见从门前回来的慎杀时，又抬手给她也套上了。

沈芙心绳子一松，金光仙者开始行动。她们走出府门，跟着绳子上系着的金光仙者一路前行。

他走得很快，一走出故藤仙居的范围后便短暂地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丝毫不见死相。她们跟着堕仙走了许久，从白天走到傍晚时，直到夜幕被月光照亮时，他忽然站住脚，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垂下头，往地面俯去。

她们此时来到了一处根本没有人烟的山峦，仙界地广人稀，此处更是冷清，只有无数树影阴森森地倒映在她们四周。

金光仙者俯在地上，忽然用手锤了锤地面。

就在他敲下第三声的瞬间，地面豁然裂出一片可怖的地裂！

沈芙心三人险些随着倾落的土地一起塌陷进去，她放开了金光仙者脖子上栓的绳子，与姬停慎杀一同飞升停滞在空中，看着金光仙者滑落进这片地裂中。

他没有发出一声喊叫，甚至连地裂开的声音都是悄无声息的，沈芙心看着裂缝不断扩大，将金光仙者吸入其中的瞬间，发出一声肉与肉碰撞的声音。

她垂眸望向地心，双眸猝然睁大！

地裂里面除却金光仙者外还有人，密密麻麻的，相互挤压在一起的人。她不知如今用“人”或“仙”来形容它们是否还准确，所有待在裂隙中的人都拥有麻木的，几乎没有瞳仁的眼睛。就在金光仙者彻底掉下去的那一刻，它们齐齐抬眸，望向停滞在半空的沈芙心三人。

姬停的目光在扫过某个堕仙时凝滞住了。

她忽然明白了何为堕仙，为何会有堕仙，还有为什么仙界在自己出事后便开始不论生死，开始出现这种怪异的产物

她在堕仙之中看见了不止一个眼熟的人。

或许神界想要的只是维持住稳定，姬停眼睁睁看着地裂合上，一切重归静寂。当年太多人陨落，死的仙太多，这是哪怕神也无法承担的后果。

但变成堕仙，介于生和死之间，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

第69章 剑尊你不想在赵览萤手底下干啦？

直到地裂闭合后许久, 沈芙心方才回过神来。

她曾以为仙界再如何不堪，也比赤.裸裸将丑恶铺开在地上供以所有人观看的人界要含蓄些，可方才看见的景象彻底打破了沈芙心对仙界的认知

地裂之下的一切像是炼狱。

无数如浪潮般攒动的人头，挣扎着想伸上来的手, 还有空茫的眼睛……沈芙心站在原地, 凝视脚下已经恢复原状的大地, 久久无法忘记它们几乎没有瞳仁, 只剩下一片白色的双眼。她弄懂了堕仙会去往何处，原来堕仙一直与她们共存

它们就在脚下，在仙界倒转过来的暗面里。

可是如若有一天，堕仙的数量远远超出仙界能容纳的数量，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沈芙心垂眸看着沉默的大地，轻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