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览萤听见熟悉的声音,拧转头去,接住了那把用尽至阴至邪的血气铸成的长剑。

她本是从邪祟之中诞生的,正好与这剑不会相斥,于是终于紧紧握住了这柄太过简陋的剑。这剑与她往昔的那把本命剑相比,实在丑陋太多,可是却刚刚好能够让她的手心握住剑柄,重量刚刚好能够让她心无旁骛地挥动

恍若剥皮血鬼的怪物拧身向彻底黑透了的长天,紧攥着这把特为她而诞生的血剑,像凡人故事里所有真正正义的剑修一样,殚尽周身所有神力,朝着九重天斩下!

“……剑道第一要义,心要正,剑意才纯。”

在被血色剑光劈开的一线长天中,有最后的夕阳射进来。

随着当啷一声,她的剑脱手摔碎,在血泥中摔成千千万万个泛着暗光的碎片。方才还有如山峦般高大的怪物摇摇晃晃了两下,轰然跌倒。

在风声中,赵览萤久违的意识回归体内。

她在飞速地坠落。

往事如走马灯般闪回过她的脑海,自尸山血海中诞生的那一日,初下仙界的那一日,与沈芙心相见的那日,结契的那日……记忆闪回至此处,赵览萤忽然一阵心神恍惚。她看见了许多记忆中本没有的东西,是那夜结契洞房,自己与沈芙心对坐,用手双双同时挑开对方的盖头。

那时自己凝视着沈芙心的脸,一阵心荡神驰。可是口中却脱口而出那句伤人至极的话:“看你资质,倒真如他们所言,是个好炉鼎。”

如今什么是炉鼎,赵览萤早就知晓了。

但在那时,她不知道。早年间就前来牵线搭桥的故藤仙人喜笑颜开,意有所指地告诉赵览萤,养女对灵气的感应堪称天才,却无法通过自身释出相对应威力的灵力,那些灵气储存在她体内,或许是传说中十分罕见的炉鼎体质,结契后,说不定赵览萤能够获得她体内的那份天赋,帮助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那时赵览萤定定地听了一会,忽然万分直白地问他:“什么是炉鼎?”

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仙一下子变了脸色,支支吾吾起来,就是不肯说,似乎认定了赵览萤在戏弄自己。但他没敢当面与赵览萤撕破脸,最后撂下一句话,让赵览萤自己去查查看。

赵览萤四处托人问,最终辗转几手,花了大价钱,从仙市收来两只炉鼎。这两只鼎大有来头,是飞升往仙界的燕丹上神曾经使用过的,误打误撞被她给收着了。

听说这种东西燃烧起来,会发出非常明亮,非常温暖的火光。

赵览萤憧憬亮而温暖的东西,就仿佛她赤条条下来仙界,旁人问她叫什么名字那时,她脱口而出:“览萤。”

她见过第一种明亮的东西是水洼野草旁飞来飞去的流萤虫。

那时赵览萤以为是漫天飞舞的火光,可用手捉住,却是冷的。她用了太大的力气,明明是因为太过于喜欢,想要攥紧?*? 那可怜的流萤虫,却误将它扼死在了自己的手心,那双翅膀挣扎着飞舞,却再也飞不起来,只剩尾部的流萤光辉仍在忽闪忽闪地亮。

赵览萤凝视着眼前的沈芙心。桌上的烛精在燃烧,她眼眸一错不敢错,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瞬间,今日的沈芙心是那样耀眼,几乎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在燃烧……比流萤虫更亮,更温暖,更坚定……正如那些人所言,真的像那种会燃烧的大鼎一样。

流萤虫,炉鼎,火光……

沈芙心。

赵览萤徒劳地吐血,眼眸前一片白茫茫的。在最后的时刻,她脱离了那具血腥可怖的躯体,重新以人身坠落下来,摔在地上。她眼睛盲了,耳旁呼呼的都是风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具往昔费尽心思爱护的躯壳更是几乎成了一滩血泥。

对不起。

赵览萤轻轻地呼吸,爱恨此时都从她的身体内抽离而去,她拼尽全身的力气睁大眼睛,感到有些许温暖的光照在自己身上。赵览萤睁着渗血的双眸,像是说给旁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如今,像是真正的人了吗?”

她眼眸空空,耳畔也空荡荡的,得不到丝毫回应。

人群之中,有道青色的身影挤上前来,行至赵览萤身前。沈芙心垂眸看着赵览萤空洞的双眼,她已经死了,但仍有一滴混着血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

那是一滴货真价实的,人族的眼泪。

沈芙心蹲下身,用摔碎在她身旁的净瓶碎片接住那滴眼泪,收了起来。她脸色平静,从指尖释出灵火,将赵览萤残破的衣角点燃,让尸身在大火中焚烧。

那枚紫色的剑穗被她一同扔入火中,丢在赵览萤的胸口。剑穗被烧化,瞬间蒸腾起一阵黑白混杂的碎片,趁着东风被卷了起来,四处飘散,仿若没有归途的流萤。

沈芙心抬起眼眸,与众人一起看着那阵流萤似的碎屑飞散,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189章 还不如被沈芙心她娘吃掉呢。

当沈芙心盛着这滴木偶泪回到娘亲身边时, 泪水甚至尚温。

沈凌苍虽然日夜盼着能一口吞吃了天道,却着实不怎么想饮天道手下的木偶眼泪,于是早早将本体显露,又回到了她的莲花小水缸内。

喧嚣的狂风卷散了那枚紫剑穗的残屑, 却并未侵蚀去牵丝木偶泪水的温度, 沈芙心蹲下身, 将盛在碎瓷里的泪水倒入水缸中

说来神奇, 只那么一滴,便将整缸清澈的水搅得浑浊变色,就在水面漂浮上一层令人目眩神迷的虹彩后,又瞬间澄清,水缸内的水又回归了本来的清澈。只是短短几瞬,沈芙心便仿佛从这水彩中看见了某人的一生。

沈凌苍浸在缸内,就在缸中之水彻底变回原色时,她起身破水而出!

与此同时, 缸中的血莲花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延展开来, 将沈凌苍的全身缠绕,花与人合为一体,无分你我。此刻, 花与叶似乎成了将沈凌苍束缚住的茧, 她在茧内静默了几息, 就在沈芙心等得心焦时,那花叶组成的茧如同蚌一般缓缓裂开,将沈凌苍吐还了出来。

沈凌苍衣饰未变, 却无端更多了一种凛然的威严。

山外, 被赵览萤临死前劈开的那一线天光仍未闭合,朝下倾洒着最后剩余的暖光。但在这一线天光之外, 血雾却越发逼近,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在四周响彻,沈芙心知晓那是天道侵蚀仙界时发出的声音。

此时此刻,那些焦土、横尸、漫山遍野枯萎的树林统统变成了天道的食物,祂正通过进食来获取支撑修成肉身所需要的灵气。面对如此贪婪的天道,山下聚集的仙人们也是用尽了毕生功力抵抗,可是她们手中释出的灵气上一瞬刚打入不断入侵的血雾中,下一刻便彻底被血雾吞吃,成为了助纣为虐的一部分。

相比之沈凌苍的挑剔,天道似乎什么都能吃,万物皆是祂食谱中的一份子。

这只顶着天道皮囊的恶灵最开始时,亦是靠着吞吃灵气中的恶欲存活下来的。进食本来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草木以日光与土壤中的养分为食,飞禽走兽以另一些比自己弱小的动物与虫类为食,而人族则以草木与兽类为食……

如此万物循环,进食这件事或许是所有生物诞生下来学会的第一件大事。即便是凌驾于许多生灵之上的人族也有一句古话,“人一生能所吃下的食物是有限的”,意在索取也应有度,无度地放纵自己只会更快地迎来死期。

但天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从祂将始娥血中传承下来的莲花囚在神界的那一刻开始,祂便已经无药可救了。

不过此时此刻,与疯狂进食汲取灵气,并正为此感到餍足的天道相比,沈凌苍却有些坐不住了

那滴眼泪撕去了包裹住沈凌苍的最后一张胎衣。

破水而出的沈凌苍恍若新生般干净纯粹,仿佛是第一日降临世间的婴儿,只觉从身到心都被彻彻底底地洗过了一遍,就连那十万年间因浸在血池中而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沈凌苍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很介意自己身上的气味的。

这些日子她多数都是同女儿睡在一起,除却每日睡前沐浴,睡醒后女儿还会用木梳为自己梳头发。沈凌苍的指甲总是长得飞快,稍不注意打理,梳头时指甲便总是与头发绞在了一起。沈芙心在旁边看过两三次这样的景象,娘亲的头发便由自己全权代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