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先前桃花树下狡黠的神棍太鲜活，才会衬得后来高高在上的吾真距离太遥远。前世，当年，她朝自己伸出唯一的援手时，那具伤痕斑斑的神像中又究竟装着姬停还是吾真的神魂？在对自己心生恻隐的那一瞬间，她究竟是对众生都平等大爱的神明吾真，还是真正有血有肉有私心的凡人姬停？

沈芙心明白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晓答案，不过，在这春风不再的瞬间，她还是回过眸去，望向这个曾举着莲花用尽全力奔向自己的人。

即便受了这样刻薄的质问，姬停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她只是微微抬眸，望向正朝自己看过来的青衣少年，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平静道：“我与她是站在一边的。”

“什么？”那扑在尸身上的小仙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怔怔看着这遥不可及的上神，怔然道，“你凭什么跟她一边，不跟我们一边？你……你一定是弄错了，对不对？”

“我没有弄错，”姬停道，“需要我再说清楚些么？我跟她，我和沈芙心是一边的。”

见那小仙仍旧是一幅被雷劈过的神情，姬停面色不改，镇定道：“如今降下仙界的劫难乃是神界天道所致，为何你们不联合起来与神界抗争，反而四处抢占人仙山，私占她人留下的法器？此间仙山无人还好，如若有人，你们又打算以什么手段来对付不肯让出仙山的原主人？”

“我、我们……”

“我活了很久，见过很多人，有的人值得帮，有的人不值得。当你们在仙界争夺人仙山的所有权时，沈芙心在下界修补灵气，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凡人尚有与天一争之心，你们却甘愿做天道的附庸，即便明知如今降临的苦难全由神界所致，却仍要将责任推卸在敢与神界对抗的沈芙心身上，”姬停顿了顿，像是彻底丧失了和这些人理论的心思，“你们连自己都立不起来，还要我如何帮你们，怎么帮你们？”

……她说的这个人真的是我吗？沈芙心回想起自己在人界与阿修罗界的所作所为，不由有些怀疑人生，如若挑唆阿修罗界与人界跟天道杠上也算功德一件的话……那自己勉强也算干了件好事吧？

方才说话的男仙见姬停不愿意配合他们讨伐沈芙心，一时羞愤欲死，竟然指着沈芙心怒道：“你……你即便是上神，帮她说话也没有用！她早年在仙界，与赵览萤喻湛虚不清不楚，玩弄她人感情，你如今轻信于她，有得你后悔的！”

“所以呢？”姬停似乎被这蠢话取悦了，眉眼一弯，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微笑，“我自愿的。”

第179章 爱是痛楚，可恨我甘之如饴。

姬停此言一出, 方才还鸡飞狗跳的仙山整个都静寂了。

那妄想姬停帮扶他们的男仙听了这话，只在原地得了失心疯般傻站着，脑海一遍遍回荡着她那句“我自愿的”，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露出了痴楞的神情, 喃喃道：“你原来跟她是一伙的……什么上仙上神, 皆是些草芥人命的恶人！你们二人同流合污, 关系不清不楚，若苍天有眼，定然不会”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一线灵力封了喉。

姬停面色不豫，那张向来温润含笑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了森冷的神色，此刻正蹙眉掸去衣袖上沾上的血迹。

她听过太多旁人对自己的污蔑贬斥，按理说应当不将这男仙的话放在心上才是。可当听见他污蔑沈芙心时，姬停却觉有股无名火攀上心头, 全然听不得这男仙将沈芙心也扯进来胡说八道, 竟然头一次对实力弱于自己太多的人动了手。

姬停习惯了干净利落的杀人方式，如此倒给了这男仙一个痛快，没让他死得太过痛苦。但姬停放过他, 不代表沈芙心打算放过他, 她见这满口胡言乱语的贱人死得太容易, 索性用灵力将他的尸身绞成了几块，当着所有人的面三两下全踢下山去了。

众仙看着沈芙心杀人还不够，还要毁尸灭迹, 心间纷纷染上寒意, 心道今日是绝对走不出她这仙山了，还不如拼一把, 能将她那边的人带走几个便带走几个！

这几个道貌岸然的仙人一对眼神，在沈芙心身后的人中巡视一番，视线定格在了那个墨发粉眸的女人身上方才此人说她是沈芙心的娘亲，但这群人回想了许久，都不曾记得自己在仙界见过此人，想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而已。

更别提沈芙心不在她膝下长大，她又生得一幅柔弱可欺的身板，看着倒是挺好拿捏的。就算她方才直接用手拧断了某位仙尊座下门生的脖子，但那毕竟是个道行不深的小仙，一时疏忽，被这生着一双粉眸的奇怪女仙碰巧杀了也不算十分出奇的事。

沈凌苍浑然不知竟有人胆敢将主意打在自己身上，此时还在高高兴兴地用手拎着地上的残肢断臂画画玩儿，直将脚下涂画得仿若血涂地狱般血腥可怖。她习惯了血腥味，倒也觉得没什么，眉眼间甚至透出几份母性的温柔。

就在她放下染血的断肢，注意力被不远处的灵犬吸引时，离她最近的仙人骤然出手！

他们本也没有抱着能全须全尾走出沈芙心仙山的心思，在此时竟然爆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自四面八方朝沈凌苍袭去！

只见这群仙人手中剑光乍现，但与剑光同时迸发的还有他们口中的鲜血。这一式剑招用尽了这些仙人身上残存的灵力，在剑芒纷飞的瞬间，他们的容颜也随之迅速枯槁下去，这无数剑汇集成的最后一剑光芒震天，形成了一道堪称悍然的光柱，即便隔着千里之远，恐怕都能看见这集齐无数仙人心力寿命的一剑

但很可惜，他们面对的人是沈凌苍。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一剑，沈凌苍施施然起身，清晨刚被女儿束好的长发被凛冽的剑风吹散开。同时被吹乱的还有她粉绿色的轻薄衣衫，沈凌苍衣袂狂卷，粉瞳内映着剑光，面对狂袭而来的剑意，她向前抬起右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做了一个抓握的姿势。

她尖尖的指甲嵌入掌心之中，与之相对的是方才还驾驭着剑意的一众仙人陡然呼吸一滞。空气中仿佛出现了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将这些人尽数绞入其中。

沈凌苍唇边露出残忍的笑意，掌心一寸寸收紧，随着她抓握的动作，方才还活生生的仙人们肢体骤然扭曲起来。这些人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收缩、抽动，随即仿若一条条被鞋底踩烂的青虫般，在她们的眼前骤然爆裂开！

漫天血雾飘散在沈芙心的仙山之上，沈凌苍在漫天血雨中转了几个圈，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示意沈芙心仰头看：“娘亲也有烟花放。”

闻人懿这回记得撑伞了，她边仰头看半空的血雨，边内心腹诽沈凌苍这烟花放得还挺废人的……不过非常符合沈凌苍一贯的做派。

沈凌苍没将这群仙人找死的行为当一回事，还在高高兴兴看自己放的血烟花，浑然未觉女儿自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不语被娘亲搂着的沈芙心攥紧指尖，望向剩下占据她山头的仙人，心间顿时涌上一股更为强烈的杀意。

她不再与这些人多言，抬手释出灵火。

刹那间，灵火席卷过她们的脚边，往那群抢占她仙山的仙人身上烧去！

深紫色的灵焰瞬间迎风燃烧起来，在仙人们惨烈的求饶声中飞速向下蔓延，顺着山下被天雷劈成焦黑色的灌木，一路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顷刻间便往北燃烧了数里。沈芙心沉默地站在仙山之上，看着自己的灵火灼烧万物，将仙界烧成焦黑色，只留下玄都花界这一片净土。

沈芙心从前只烧热过鼎，烧烂过青帝灵山的数间青室，如今整个仙界都覆灭在她的灵焰之下。她沉默地看着山下紫红一片的火光，似乎想起什么，回身望向那些仙人们带来的灵宠。

这群灵宠见了沈芙心杀人时的狰狞面目，见她望过来，全都瑟缩成了一团，也不顾平日里你啄我我咬你的过节了，皆尽力表现出一幅听话信服的模样。

沈芙心懒得与灵宠计较，薅走了他们遗留下的数只仙鸟，给它们腿上绑了传音符纸，草草对着符纸道：“愿意配合的来玄都花界找沈芙心，不愿意的就去死。说到做到，尽早决定，我没有耐心。”

说罢，她扬手一挥，这些仙鸟顿时顺着大火攒动的方向飞掠而去，沿途留下沈芙心方才的传音。

剩下的灵宠沈芙心也没打算留着，这些东西太过磨人，往昔她曾短暂拥有过一只生着黑耳朵却不咬人的兔子，深谙这些猫狗兔子的秉性

最重要的是，拥有那段时日的回忆已经很好，没有那只黑兔子后，她再也不想养灵宠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疲累。杀欲与疲意在体内搏杀，沈芙心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她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想来是往先勉力克制着杀意，如今骤然释放，反而冲撞了体内的灵脉。

身旁搭来一条手臂，沈芙心没看是谁，便攀着她的手坐下了。

仙山之外是漫山遍野灼烧的火光，她视野所及之处皆是滔天大火，仿佛要将这承载她七百年两世记忆的仙界彻底焚烧殆尽一般。回望当年，沈芙心对着姬停的那尊神像，曾试图许过让辜负欺辱她的人大出洋相的愿望，可再看如今，原先对她咄咄逼人的仙人们皆已死尽，胆敢不尊她敬她的人也成了火中飞灰。

她曾经想要的东西那样少，得到的却更少。现今她宁愿做个贪婪的人，手中却多了比前生多得多的东西，权利、自由、力量……

要赵览萤的爱与尊重有何用，要喻湛虚的愧疚歉意又有何用？沈芙心或许并没有能让辜负她的人悔过。

可她如今成功地火葬场了整个仙界。

今日朝着强权摇尾谄谀的死尽了，明日或许会再飞升上一批更不屈更正直的。今日的桃花谢了，明日梨花的种子播撒下，漫山遍野会开满新的繁花。

沈芙心筋疲力竭，感到有人温热的手心正小心翼翼地托着自己的脸颊，仿若捧着什么易碎的宝珠。她口唇止不住地往外溢血，比杀意反噬伤及灵脉更痛的是一股孤寂感，她仿若又回到了赤条条的婴孩时期，那时她还是一颗莲子，沉寂在冰冷的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