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揽着喻长庚走远,沈芙心回身望向轩辕台主。方才她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景樱容,如今喻湛虚与喻长庚双双走了,沈芙心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要紧东西值得她专程跑一趟人界,便与娘亲一同领着台主找人去了。
景樱容与景应愿她们没有出外城,仍在内城的皇宫,正分发草药给宫内剩下的那些活人。见是沈芙心主动找来了,景樱容觉得稀罕,下意识往姐姐那边扫了眼,对着沈芙心诧异道:“姬停她也不在这啊。”
“景樱容?”还未等沈芙心回应,轩辕台主见她真在这,顿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你家有位长辈嘱托我将此物交予你。”
骤然听见家中长辈的名字,景樱容有些错愕,下意识道:“太祖们不是彻底避世不出了吗?”
“人不来见我,我自去见她们,”轩辕台主将那包外壳沾着血的贝粉装在景樱容手上,低声道,“你可拿好了。”
景樱容认出这是蚌内刮下的贝粉,于是赶紧将其紧紧攥在手里,心下也知晓太祖们要将此物交予自己,一定是想让自己完成代际间记忆的传承。她明白此物的重要性,不由得追问道:“我家长辈可还有什么话托您带到?”
“倒也没有特别交代什么,”轩辕台主段飞流替龙女传达道,“她说,你会知晓所有被篡改的故事,一定会是很好的说书人。”
沈芙心在一旁闲闲地听着她们说话,不由想起自己刚从人界回到仙界时遇见洛结夏时,她曾在酒楼内对她们说的话
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也无法篡改龙的记忆。
*
喻湛虚带着喻长庚在宫苑中坐下,例行检查了一番功课。
喻长庚跟着她们行军时也不曾懈怠过哪怕一刻,喻湛虚翻看她呈上来的策论,不得不说自己收来的学生比自己更有天分。
如若当年母皇诞下的不是自己,而是喻长庚,那么一切故事的结局都应当被改写吧?
喻湛虚提笔在小桌旁沉思了一会,没舍得在喻长庚的纸上写下一笔批注。她翻了翻喻长庚的纸簿,还有很多页,她平日爱惜得紧,不舍得用纸,走到哪里便将纸簿子带到哪里,这可以算是喻长庚一件顶顶心爱的东西。
喻湛虚坐在树下沉默不语,喻长庚预感到了什么,抬眸看她:“老师,是我做得不好么?”
喻湛虚不擅长夸赞别人,但面对的是喻长庚,也不算别人了,于是痛快道:“你做得比我当年做得好上太多。如若我的母亲生下来的孩子是你,她的一生一定会比生下我时更加幸福。”
“不是的,老师,”喻长庚默了默,固执道,“我不知晓当母亲是怎样的感受,但我知晓,此时此刻,能够成为老师的学生,我非常幸福”
“长庚,你先出去找那位给你吃药的仙人吧,”喻湛虚不忍再听下去,含笑打断她,“你今日还未吃固体的草药。”
喻长庚很听话,她应了一声,刚准备跑出去,忽然又折返回来。
她不明白什么天道,也不明白人界即将要被天道倾覆,她只是快乐地站在喻湛虚面前,仰起头望向自己的老师,希冀道:“老师,今日你的老师也来了,你是不是要跟着沈仙子她们一起回去仙界了?”
看着喻长庚眼中的期待,喻湛虚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佯装不耐道:“你这凡人小屁孩问这么多干什么,是想跟我一起飞升回去么?”
喻长庚连连摇头:“我觉得做凡人很好,仙人活得太久,我怕寂寞,况且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我不会走。但是老师,你一直都说此处污秽,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歌舞也没有舒适的床榻,想必仙人们在白玉京过得都是极为快乐的日子,我想老师能够跟着沈仙子她们一块回去。”
喻湛虚吓唬她:“你这死孩子,这样盼着我回去,你知不知道我走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知道啊,”喻长庚睁大双眸,“可是我不会寂寞,因为老师一定会在天上一直看着我的。”
说完这话,喻长庚便对着喻湛虚挥了挥手,一溜烟跑了出去找燕丹。此地留下喻湛虚一人面对冷清的雪地金瓦。此时她又变成了孑然一人,可是听过喻长庚方才那番话,她的心绪却从未如此宁静过,她甚至不再害怕了。
如今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箬国的内乱平定,瘟疫治愈,江山收复。拖着被心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她不敢动用灵力,自然也无法像沈芙心她们一样对抗天上的神明。
喻湛虚觉得自己走得已经足够远了。
她抬腕执笔,头一次这样正襟危坐,仿佛时光倒回一千年,她还是曌云太子的时候。喻湛虚翻开喻长庚的纸簿,认认真真地在中间那页留下了给喻长庚的最后一封信。
待到一切完毕时,已是月上梢头。喻湛虚坐在殿内,请来轩辕台主与自己一叙。她与师尊相对而坐,二人皆沉默不语,许久后,还是段飞流打破了平静:“你的心魔如何了?”
喻湛虚半开玩笑:“没救了。”
轩辕台主蹙起眉,打断喻湛虚即将要说出来的话,严厉道:“湛虚,不要再想着逃避,你如今已是为人老师的人,今日我已经见过你手下带的那个孩子。即便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她!”
“师尊,我早已经想好,也已经同人说好了,”喻湛虚轻声道,“长庚会被扶持上位,延续当年在我身上断掉的历史,成为曌云新的皇帝。”
轩辕台主见她如此,松了口气。毕竟与喻湛虚相处这样久,她早已将自己的学生看作了自己的孩子,此时便劝解道:“如今你不能再用灵力,便先在人界陪着你学生也好,等你彻底摆脱心魔,再回来我这处也不迟……神界倾覆仙界大乱,人界夹在最底处,难免受难,我走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只还有几样法器”
“我不回去了。”
轩辕台主被她这句话一刺,心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说什么?”
“师尊,我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喻湛虚解开衣领处的扣子,这几日她都将扣子扣到最顶,众人都以为她是怕上战场时受伤,此时她一解开,便露出脖颈下大片大片的黑色,“好在我还有最后一点用处……待到我死后,你取我身上的血给沈芙心她们,这血似乎能够入药,据说有了这血,便能抗衡天道。”
段飞流霍然起身,推翻茶盏,怒道:“喻湛虚,你胡说什么!”
喻湛虚没起来与师尊呛声,平静道:“还有,我死了之后,体内的灵气与修为无处可去,白白流逝也是可惜。师尊你能不能把我的尸身锁入地下,好让这点残存的好东西镇守曌云……我知道我欠得多,这点不够还,但也不能不还。我走了一千多年,便锁住尸身一千多年,以身抵债。除此之外,我实在再无东西可还了。”
第170章 至此,废君血已成。
师徒对坐, 落雪无声。
而就在今夜,距喻湛虚与轩辕台主数墙之隔的地方,正有人坐在殿内,手中托着一包沾血的贝粉, 苦思冥想这东西的用法。
景樱容用贝粉在手中卜了好几次, 都不曾现出结果, 想来家中长辈交予自己的这包贝粉并不是用来占卜天意的。这位金龙一脉最后的龙女苦思冥想许久, 直到灯花剥落,那点火花掉在她掌心的贝粉之上
景樱容吓了一跳,立刻要将火星扑灭。
然而就在此时,她手中的贝粉竟然升起奇异的蓝色烟雾。景樱容闻到古朴的香气,历史翻卷而来,瞬间将她裹挟在内。景樱容手一松,贝粉燃烧殆尽,只剩一张轻飘飘的血纸跌落在地上。她跟着从椅子上滚落下来, 她的识海被这香雾硬生生挤开一条缝, 紧随而来的是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
幻觉间,景樱容隐约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清越龙吟,意识陡然清明起来。
她率先看见的是九天之上, 一抹小小的青云。
记忆中, 那抹青云原是天道的原身。祂身为三界规则, 本应当没有本体,可随着万千年自人界倒灌上来的灵气滋养,这道无自我意识的规则竟然生出了七情六欲。
祂最先滋生的不是贪欲, 亦不是忮忌之欲, 而是惧欲。
初生意识的天道产生了恐惧。如若让天下得知祂生出了不应有的思想,如今无法掌控属于自己力量的祂一定会被想法设法地抹杀。即便人们杀不灭身为规则的天道, 还杀不灭祂这一缕私心么?
祂日夜地恐惧。恐惧被消灭,分明坐拥掌控三界的权利,可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有实体,没有行动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