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生站在开满花的宫苑里,前几日的棋盘已经收了起来,石桌上也沾了昨夜的一层重露。年少的帝王神色落寞,眉宇间鲜少地露出不舍:“几位不再等等,真的要如今就走么?”
“是,在太阴的几年承蒙陛下的关照,但我们得要去下一个地方历练了,”姜岱冷生怕楚天生将使臣在箬国见到吾真她们的事情给抖出来,立刻接话道,“师尊师姐,快点跟陛下道别,我们赶紧赶路。”
慕参商不明白师妹是怎么了,忽然就催着自己走。她们离说好离开太阴的日子还有三四日呢,不过她向来纵容师妹,师尊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主,二人对姜岱冷堪称百依百顺。不就是提早几日走么,走就走吧。
叶萧宗主与楚天生再度作揖告别。楚天生早已命人将马车备好,就停在宫苑门口,预备用马车将她们送出宫去。眼见着马上就能走了,姜岱冷松了口气,立刻抓住师姐的手腕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坐她们三人也绰绰有余,姜岱冷命马车妇立刻策马从这离开,只是她人还没坐稳,便听见太阴年轻的君主在马车外诧异地啊了一声,迟疑道:“真少见,白日也有流星?”
……什么白日流星。姜岱冷心中不妙,刚想掀帘子去看,便听马车上方传来一声剑啸!随着这声莫名而来的剑啸声,华贵的马车顶瞬间被重物砸穿,有东西掉了下来!姜岱冷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觉身旁已然坐了个气息陌生的人。
下一刻,一只微冷的手搭在姜岱冷肩头,像抚摸灵宠的皮毛一样轻轻摩挲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
那道熟悉的,温柔的,恐怖的声音时隔无数年又在姜岱冷耳旁响起,一如那个双腿被剑刺穿的寒夜,沈芙心状似轻昵地靠着她,柔声道:“你想去哪?姜岱冷?”
见鬼了,真的是白日见鬼了。姜岱冷被她吓得身体僵直,刚勉强将脸扭转过去,离沈芙心远了点,抬眸便看见了神色关切的姬停:“小芙,她没把你挤坏吧?”
她说谁,我?姜岱冷震惊了,这两人不要脸的程度真是愈发强悍,如若自己比她们强,一定要将她们捆起来用剑气扫个千八百回……不过按照自己目前修炼的程度是不行的。于是她紧紧闭上了嘴。
她们一左一右将自己夹在中间,自己身前还坐了个不知道哪来的凡人小孩,正在晕头转向地往马车外爬。这对姜岱冷而言无疑是灵异怪谈化作真实,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沈芙心这个恶毒的女人又动不动给自己扎两剑。
正当她以为这一车人已经够多时,自她身后又攀来一双冷冰冰的、宛如鬼魂的手。
一道温柔可亲的声音自姜岱冷脑后响起,那是个女人,声音又轻又柔和,她扣住姜岱冷的发髻,似乎是觉得颇为好玩,边玩边道:“她是谁,是我们宝宝的朋友么?”
……谁?我们宝宝?朋友?我?姜岱冷的发髻被揉来揉去揉散了,冰冷而可怖的威压镇在她身后,她彻底动不了了。直到此时,师姐兴高采烈地转过身,间接解救了自己:“天啊,这不是莲花吗!你能走路了?真的太好了,你怎么在这里!”
沈凌苍眼眸弯弯,显然对慕参商印象还不错:“是呢,你是叫参商吧?竟然还能活着,真有意思。”
“是吧?真是万幸,狗天道没能整死我,后面阴差阳错地被沈道友她们从结界里扯出来了,”慕参商显然是个心大的,和沈凌苍聊得有来有回,“这里太挤了,来来来,莲花我们下来聊!”
楚天生站在宫道边,将那个险些从马车上滚下来的小孩接住了。她伸手扶住喻长庚,为她瘦弱的程度暗暗心惊,不由弯下腰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来的?”
喻长庚一抬眸,便看见一身深紫色的皇袍。她视线上挪,看见是位身高八尺的年轻女人,在箬国,几乎没几个人能长到这么高。楚天生见她仰着头累,弯唇笑了一下,索性蹲下身来跟她说话:“你从天上下来,是小仙人么?”
“我不是仙人,”喻长庚收回楚天生握着她的手,垂眸道,“我姓喻,名长庚,是被仙人们带着从箬国来的。”
箬国?楚天生蹙眉。她尽量平视喻长庚,已在这匆匆几眼中看清了这小孩的模样。她自小习武,不怕她用暗器伤自己,于是伸手摸了摸喻长庚的骨龄,诧异道:“你今年应当是十岁有余了,怎么生得如此瘦弱,看起来甚至像个未满十岁的小孩……罢了,你从箬国来太阴,是为了什么?”
喻长庚言简意赅:“我老师把箬国的皇帝杀了,刚杀完人,沈仙子她们就带我们飞来了这里。”
……刚杀完箬国的皇帝就带人来太阴?楚天生忽然觉得肩膀一沉,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下一瞬,青衣墨发的仙人从马车中跳了出来,她含笑扫了自己一眼,全然是看小孩的眼神:“你就是妙媖皇帝?长得不大像楚怀靖,倒还挺像楚怀令。”
第152章 吾真,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点。
在看清沈芙心那张脸的瞬间, 楚天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不光她能够认出沈芙心和姬停的脸,整个太阴的子民都能认出她们。百年前来到太阴的那三位仙人彻底活在了太阴百姓们的记忆中,楚天生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
楚怀靖她们再也等不到故人归来, 但身为她们后裔血亲的楚天生等到了。她眸中划过一丝难言的感伤, 站起身对着沈芙心与姬停拱手一揖:“晚辈拜见二位仙人。”
沈芙心摆摆手, 随便应了一声。
她与楚天生本来没什么情分, 来这里是为了解决喻湛虚身上的糟心事。她丝毫没有麻烦楚天生的心态,理直气壮地反手从马车内将缩成一团的喻湛虚给揪了出来,甩在自己与楚天生的面前:“太阴有关于周边国家的历史记载么?我们遇到了点问题,需要箬国当年的历史记载。”
“我记得藏书阁是有的,”楚天生听着仙人的事迹长大,对沈芙心理所应当的态度非常能适应,迅速道,“我如今无事, 立刻带诸位去找。”
说话间, 楚天生看了眼喻湛虚。此人气度不凡,却像是被抽干了魂魄,这一路一直魂不守舍地打量着太阴宫苑中的各种摆设。而此时此刻, 姜岱冷趁沈芙心背过身的功夫, 想抓上师尊师姐遁地逃走, 却被人从身后亲热地挽住了手腕。
“你去哪?”沈凌苍温声道,“不跟我们宝多玩一会么?”
慕参商无奈,将姜岱冷牵了过来:“其实吾真她们都是好人, 唯一坏的只有天道, 我们只在此叙叙旧,我不会跟着走的。”
身后一团乱象, 沈芙心没空管,反正有娘亲盯着,她很安心。从这处宫苑到藏书馆的距离不算近,行走间,楚天生也算从她们的口中搞明白了箬国如今的状况,她听后面上不表,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看这个叫喻长庚的小孩。
喻长庚正紧紧贴着喻湛虚走,与其说是她在害怕,通过紧贴的方式依赖自己的老师,不如说喻湛虚需要这样一个孩子来支撑自己的神智,是喻湛虚在需要长庚。
再度来到太阴的藏书阁,饶是沈芙心都有些恍惚。她们上一回来时,身边跟着的还是话多的楚怀庄。楚天生显然比楚怀庄要内敛许多,她生得像最小的妹妹楚怀令,性格却更像登基的姐姐怀靖,沈芙心不禁觉得血缘实在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东西。
上回她们来书阁,只找了其中关于太阴历史的那一部分,还有其余很大一块地方没有查探。楚天生知晓仙人们有事在身,也不多与她们闲谈,径直走向放着周边诸国历史的书架。她在这些书中细细翻找了一番,从中抽出一册递与她们:“我记得这里有关于箬国的历史。”
太阴出身的人有个特性,她们擅长求知记录,不光记录自己,也记录周遭发生的一切。沈芙心接过那本书册,用指尖将上面的一层薄尘拂去,翻了几页。
“箬国……”沈芙心停滞了一瞬,低声道,“不,曌云。曌云国的历史要从六千年前谈起,虽然与太阴相比,是个相当年轻的国度,但发展极为迅速,尤其是在约莫两千五百年前起,曌云的国君便历代为女。”
楚天生颔首:“是的,太阴当年与曌云有过贸易往来,那个国度在这片大陆上堪称繁盛至极,不过虽然当时国君都是女人,但与太阴还是不同。她们接纳并包容男人的存在,也并没有太阴这样饮水受孕的手段。因为温和的态度和后期的松懈,她们还是没有保住手中的权利。覆灭的曌云国是后来历任太阴君主都要引以为戒的历史,虽然曌云已然不在了,但每任太阴君主都替她们记得。”
“这段历史已经被后来的箬国男帝们抹除了,”沈芙心又翻了几页,“我和姬停前几日潜入箬国的书阁,没有找到,想来是早已被销毁殆尽。”
她边说边翻,在翻至某一页时,指尖忽然凝滞住了。
楚天生感到好奇,微微倾身望向那一页。那是一页太阴画匠所绘的插画,仿若由金子织就的云朵里,有人踏剑而上,将身后的皇帝与群臣甩在身后,手中拈着一朵红花。
“这据说是曌云当地的民间传说,关于她们的太子白日飞升的故事,”楚天生道,“这故事似乎在当时的曌云十分流行,因为最后一任当权的皇帝滥用丹药,撒手人寰,曌云因为长期的疏于治理及种种遗留问题瞬间陷入内忧外患……内战持续了非常非常久,当时的那些百姓都希冀飞升的太子回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但是很可惜,直到战火使她们都死尽了,她依旧没能回来。”
沈芙心沉默了一瞬,抬眸望向喻湛虚。
她丝毫不知这里发生的事情,蜷着身体坐在书阁门口,手里拿着一本太阴的绘本翻阅。喻长庚倚靠在她身边,歪着头看绘本,两个人都十分安静,像是完全不在意她们这边的动静。
见沈芙心的视线停滞在喻湛虚身上,趁着这一瞬空档,楚天生终于能问出这一路困扰着她的问题:“沈仙人,姬仙人,箬国到底是怎么了?”
沈芙心没心情回答,姬停替她答道:“很不幸,曌云一千多年前飞升的那位太子在这几年里回来了。或许是目睹如今箬国的惨状,如若要用凡人的话来形容,她现在的状态是得失心疯了。”
楚天生被这个回答噎了一瞬,但她很快将事实消化下去。本着对从前友国太子以及友国水深火热的女人们的怜悯,她客气道:“既然如此,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助她上位,”沈芙心深吸一口气,视线能将不成器的喻湛虚烧出两个洞来,“当年她逃避的事情,如今必须得去做。”
楚天生循着沈芙心的视线,将喻湛虚和喻长庚打量了一番。她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敢问仙人,这两位里哪位是当年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