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国, 菜市坊。
这里的每家每户都供奉着无名神像,百姓供不起塑金身的像,但用瓷烧出来的也一样美观,造型通常是身着青衣的神仙手拈一颗丹药。这些塑像面容大约只有五分像沈芙心, 神态却捏得极为精准, 一幅冷淡嫌麻烦的模样, 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不像是要施药,反而有几分像是要赐毒。
沈凌苍蹲在街边,用手指戳了戳女儿的塑像,回眸对沈芙心亲昵道:“宝宝,娘亲也想买这个。”
姬停迅速蹲下,与沈芙心拉开两尺距离,有样学样回眸盯着她:“小芙,我也想要这个。”
见烦人精故人又来缠着自己女儿, 沈凌苍彻底怒了, 一挥手将姬停推倒在地上:“你不准买!”
沈凌苍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恨不能将姬停从魂魄里就给轰碎了,丝毫不顾念旧情, 谁让她总缠着莲子宝宝!然而姬停修炼的十万年也并非浪得虚名, 在灵力未接触到身躯的那瞬间便借了推力倒在地上。再抬眸时, 姬停眸中满是委屈:“小芙,你看你娘。”
沈芙心一手一个将她们拉起来,先哄好娘亲, 给娘亲把小摊子上的神像全给包圆了, 当哄得沈凌苍眉眼好不容易舒展开时,沈芙心又回眸了一眼姬停。
姬停她还站在原处, 没人管她,看着很有些可怜。她看着摊主收摊,地上先前似乎是摔破过一只无名神像,留下了些许碎片。待沈芙心她们走远了,姬停缓缓蹲下身,用手将那些碎片捡了起来,拼合在了一块。
可是拼合好的神像有一块丢失了,姬停垂眸看着手中小小的青衣像,不知晓心里正在想什么。
沈芙心抿唇,趁着娘亲翻来覆去摩挲神像的当口,对着姬停喊了一句:“你还不快过来?”
姬停似乎没想到沈芙心正在看她,手中偷偷拼起来的神像顿时消失了,不知被她给藏到了哪里去。她迎着沈芙心冷淡的眼神,果真乖乖挪了过来,就在准备跟上她们的那瞬间,姬停忽然发觉自己手心里被塞了一只微热的东西。
她垂首望去,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崭新的无名神像。
它甚至还带着沈芙心手心的温度。
姬停怔然抬眸,便见沈芙心已经头也不回地甩下自己走了。她眨了眨眼,回过味来,顿时又高兴起来,跟了上去。慎杀在一旁目睹全程,不知该对这爱恨交织的三人组报以什么评价,最终只能长叹一声
她摇摇头,用沈芙心给的零花在路边买了几样新奇的小东西,放进芥子袋里,竟然有几分诡异的满足感,心想或许远在她乡的笔友会喜欢。
她们回慎杀原先收留她们住下的故居看了一眼,那条村庄已然不是百余年前破败贫穷的样子了,慎杀的整个院子都被修缮了一番,却还保留了原先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谁回来住一样。
沈芙心站在院外看了一阵,只觉世事如流水,自己初次来此处时还是个需要避人锋芒的小仙,而如今的自己竟然在人间有了塑像。慎杀在此处久久徘徊,沈芙心不知她是想起了在人界杀猪的平静日子,还是又回忆起养母父与结亲的那家人都被惊马踏死遭报应的那一日。
她没有打搅慎杀,往乡间小路外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几位妇女正围在一起小声议论。
她们自以为小声的耳语被沈芙心尽数听进了耳朵里,听得不能再清楚明白。只听其中一位面带喜色,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向众人道:“听闻圣上很快要来此处建贤妻桥,还预备在百里之外的云镇里边再搭座供我们遮风挡雨的贤妻亭呢。”
沈芙心留心听着,另一位听了那妇女的话,有些意外:“又要建桥?先前不是就来建过一回么,圣上这样大建贤妻桥,国库会不会被亏空?”
“不能吧?”有人迟疑道,“圣上做的肯定是对的,不然怎么能当上圣上呢?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儿。”
方才质疑的人听过这话,语声更加滞涩:“可是年前才加过一层赋税,上个月又加了一层,这建桥也是得花钱的……”
此话一出,方才说话的女人们都沉默了。最终有人强笑了两声,道:“别说这个了,我有亲戚在云镇,我还没见过圣上长什么样子呢,听闻开工那日圣上要亲临云镇,我去她家投宿两晚,建桥那日一睹圣颜后告诉你们。”
云镇?沈芙心听见这个地名,正觉得有些耳熟,一旁也听着的姬停便提醒道:“云镇就是喻湛虚在的镇子。”
“那不是有桥了么?”沈芙心诧异,“又要建?”
姬停失笑,显然也觉得荒谬:“他这次来建的不是桥,是亭子。”
沈芙心眼珠一转,没处使的一肚子坏水顿时漫了上来。她想到即将奔赴云镇的这位箬国国君,险些笑出声,弯眸道:“我觉得他来的那日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相处这样久,姬停十分了解沈芙心的行事作风,她没有问沈芙心要对那昏庸的皇帝做什么,反倒提起了喻湛虚:“你打算如何处理喻湛虚此后的事?”
沈芙心想了想,委婉道:“我会让她跟赵览萤都死个明白。”
*
喻湛虚坐在院子里的梅树下。
梅树今年已经开过一次花了,开出的花是火红色的,她喜欢这种张扬的颜色,将掉下来的花瓣全都珍惜地收集了起来,让喻长庚用杵将梅花砸碎,做成简易的染料,染在她已经用旧的手帕上。
如今的梅树光秃秃的,不太好看,但那些不开花的树枝能折下来削一削,拿来打不听话的学生的手心。
喻湛虚坐着盯了一会喻长庚做功课,忽然听见喻长庚唤了自己一声:“老师。”
喻湛虚恍惚了一瞬。她看向喻长庚,那孩子没有抬眸看自己,视线始终黏在书本上,永远都是刻苦用功的模样。她没有应答喻长庚,喻长庚便自顾自地道:“老师从来没说过自己家里的事,也没说过自己的娘亲,我想知道老师的娘亲去了哪里。”
听见娘亲两个字,喻湛虚顿时变了脸色。
她道:“我娘亲她活得好好的,如今已然修得长生,隐居山中做修士去了!问七问八不如好好做你的功课,把手伸出来!”
喻长庚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烂脾气,将左手的手心伸给她:“右手要握笔的,老师打左手吧。”
喻湛虚听了这话,便抓起喻长庚的左手打了一下。芝麻在旁边托腮看着,人族的字写的她头疼,于是常常分心偷看喻湛虚她们。她这回开小差,看见喻湛虚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下喻长庚,她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红痕,顿时闹起来:“你凭什么只轻轻打她,反而重重打我!”
李剑台见喻湛虚怒气冲冲地瞪过来,连忙扯芝麻衣袖:“小声些吧。”
芝麻不服气,还想反驳,便见喻长庚再度将手伸出来,对喻湛虚道:“老师,师妹说得是,对待学生,老师应当一视同仁才是,不能因为我先入师门就对我松懈,纵容是不对的。”
喻湛虚被她这话弄得怔住,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反驳的由头。趁着这一瞬失神,她被强行禁锢住的识海流露出本该不属于此时的她的情绪,喻湛虚无端想起大片铺陈开来的金红色、病榻、还有榻上辗转反侧的人……纵容这二字贯穿了她的一生。
少时被母皇纵容,飞升后又有师尊为自己托底,故而她可以毫无止境地向她们索取,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生长,喻湛虚当然不明白什么是付出和爱。沈芙心的生死,沈芙心的情感,只是她漫漫仙途中的一点调味品,失去母皇后,她将自己的情感投注去了沈芙心身上,对她索取得也理所应当,她身为上位者,当然不能与下位者共情。
但是此时的喻湛虚记忆全失,她心中只是闪过了几个莫名其妙的片段,将她的动作绊了片刻,她便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朝着芝麻和李剑台而去。
“我想打谁就打谁,”喻湛虚气势汹汹地举起枝条,“不认真写字还质疑老师,当罚打手心三十下!”
芝麻没动,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她一身都是反骨,瞅准了喻湛虚打下来的瞬间,准备使劲把她给撂翻在地上。
然而比她更快的另有其人,芝麻还没来得及出手,喻湛虚的衣领就从后面被人给提住了。沈芙心揪着她,皮笑肉不笑道:“你还真打算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老师啊?”
喻湛虚下意识道:“我已经不是侍墨官了,不当老师,我能做什么?”
沈芙心松开她的领子,反手一把掐住她的脸,使劲往外扯了两下,微笑道:“我要让你造反。”
……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