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鹤鸣莫不是神志错乱,什么鬼话都讲给林钰听,他难道不知她心思敏感、胆小如惊雀?如今把人吓成这样,还得他这个当兄长的来哄。
林靖听林钰伏在他肩头哭得声音哽咽,简直想把李鹤鸣从狱里捞出来揍一顿再扔回去。
他轻抚林钰发顶,耐心安慰道:“你若不放心他,我去打听打听李鹤鸣在狱中的情况,将他在狱中的一举一动详尽告知你好不好?”
林钰瓮声瓮气“嗯”了一声,林靖扶着她的肩偏头去看她的表情,见她蹙着眉,眼眶里的泪珠子不停往下坠,疼得心尖发酸。
他在身上摸索了一圈,想掏出张手帕给林钰擦泪,可摸了半天就只有林郑清扔给他叫他洗干净的那条脏帕子。
他叹了口气,只好捏着袖子替林钰拭去脸颊处湿润的泪痕,哄孩子似的道:“不哭了,眼睛该哭坏了。”
林钰眼下乖得不像话,她安静坐着任林靖用衣袖在她脸上乱蹭,等心情平缓了些,低声与林靖道:“阿兄,等我做好了衣裳,我想去看看他。”
牢狱那地方满是驱之不散的血腥气,亡魂游荡,并非好去处,可见林钰这心神不定的模样,林靖却说不出半字劝阻之言,他郑重点头:“好,阿兄帮你。”
因沿江一带在短短数年中接连遭遇洪灾地动,崇安帝特令礼部在宫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傩戏以祭神灵、驱除鬼疫。
消息传出,城中百姓也纷纷效仿,这几日走上街头,多处可见戴着各式彩绘神祇面具的脸子伴锣鼓而舞。
然而外界虽热闹,但这鲜活气却渗不进北镇抚司死气沉沉的诏狱。林靖说得不错,入了诏狱,无论罪名轻重,都得先掉一层旧皮,添一身新伤。李鹤鸣下狱当日,便受了场去皮掉肉的鞭刑,听说审了小半个时辰,但没从他嘴里撬出任何话来。
杨家落难时,杨今明也曾在这阴冷的诏狱里关过一段时日,不过他运气好,虽关了几天,却未吃多少苦头。那几日他见多了被锦衣卫架进架出的乱臣贼子,对北镇抚司的酷刑深有体会,然而当今日他见到狱中囚衣破损、半身血迹的李鹤鸣时,仍是不由自主拧了下眉。
囚房中,一名锦衣卫正在擦洗手中锈红渗血的刑鞭。炉中红炭炽烈,烧着赤红的烙铁,铁墙上满挂各色可怖的刑具。
而李鹤鸣便张开双臂被紧缚于刑架上,背贴邢架动弹不得,他发冠已散,长发披散在肩头,衣上虽半身血,但双目澄明,面色沉静,看着倒异常清醒,见卫凛与杨今明进门,甚至还有闲心思疑惑地打了声招呼:“杨大人?”
杨今明不便表现得太过热切,只淡淡“嗯”了一声。
然而不知卫凛是要与他施下马威还是怎么,他话音一落,那锦衣卫抬手便朝着李鹤鸣身上抽了一鞭子。
柔韧鞭尾划破静止的空气,甩出一道凌厉刺耳的风声,“啪”一声抽破囚衣落在皮肉上,李鹤鸣伤痕未愈的胸腹处立马浮现了一长道血淋淋的伤。他拧紧长眉,遏制不住地咬牙痛哼了一声,脸上瞬间浮了汗。
杨今明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见此情景,猛地转头看向了神色冷淡的卫凛:“卫大人这是做什么?!”
卫凛正在翻阅手里的供词,听杨今明这话,也没什么反应,淡淡道:“审罪臣。杨大人不是进过诏狱,难道看不明白?”
这几日下朝后,杨今明被林靖拦住往耳里塞了一大堆烂俗好话,一扯当初李鹤鸣为他往崇安帝面前递信救其母,二扯秦公待他宛如亲子,杨今明不堪其扰,今日早朝都没敢去,深觉自己若不能从卫凛手中护住李鹤鸣便是天底下第一忘恩负义之徒。
此刻他见李鹤鸣受刑,自要为其辨说几句。他义正严辞道:“卫大人一句话未问,倒先用起重刑,哪来的‘审’?”
那锦衣卫见卫凛因他受杨今明为难,忙解释道:“杨大人有所不知,北镇抚司惯例,刑在审前,且镇抚……且此罪奴入狱数日,只上过几道鞭刑,流了半碗清血,实在算不得重刑。”
他抬掌指向李鹤鸣:“若杨大人心存疑惑,尽管问他,经他之手的罪奴成百上千,他当比谁都熟悉北镇抚司的规矩。”
这锦衣卫言语诚恳,杨今明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可没想卫凛却对那锦衣卫道:“杨大人既然对此发话,那便有些眼力见儿,下手收着力,别伤了犯人筋骨。”
李鹤鸣听见几人的话,缓过身上剧痛,睁着双被汗润红的眼看向了卫凛。他从来是坐在案后审人的行刑官,陡然被架在邢架上,实在觉得奇怪。他望向卫??凛腰间冰冷的刀与张扬的飞鱼服,有一瞬间像是觉得看到了罪臣眼中的自己。
不过他并未如以往的罪臣一般求饶,也没领杨今明的好意,而是对着卫凛道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还是重些吧,卫大人舍身望己,李某心难安。”
这话杨今明实在没听得明白,然而卫凛却听懂了,他深深看了李鹤鸣一眼,但并未回话。
锦衣卫不知该不该继续动手,向卫凛请示:“大人?”
没想卫凛却询问起杨今明的意见:“杨大人觉得如何?这刑要继续动吗?”
杨今明在李鹤鸣与卫凛之间看了几眼,总觉得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沉默片刻,道了句:“若能不动,自然最好。”
他本以为卫凛至少会争上几句,没想他听罢竟是直接站了起来,抄起桌上没写几个字的供词:“既如此,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那锦衣卫听得这话,忙解开了李鹤鸣身上的粗绳。
打了一堆腹稿等着与卫凛争辩的杨今明:“……?”
第94章 (94)疗伤
杨今明稀里糊涂离开诏狱后,卫凛又孤身一人来到了关押李鹤鸣的囚房。
北镇抚司的诏狱建在地下,狱中潮冷湿寒,终年不见日光。许多亡于狱中的罪臣便是因受刑之后伤口染脓,久病不愈而亡。
卫凛推门而入时,李鹤鸣正借着廊道墙上微弱的灯光处理伤口。
他脱去了上身的囚衣,微微弯着背脊坐在窄小的床头,露出半身新旧交错的伤疤。数道鲜血淋漓的鞭伤横过胸腹,有些已结了血痂,有些正在灌脓,而今日所受的这一道,正在缓缓往外渗血。
他脚侧放着罐辛辣的烈酒,右手捏着把锋利纤薄的小刀,刀尖抵着伤口轻轻一旋,浊脓与烂肉便落了地。
剜肉疗伤并非易事,他不过动了数刀,热汗却已淌了一背。
李鹤鸣听见卫凛进门,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卫凛也没打扰他,抬手取下墙外一盏油灯挂在囚房中,环手靠在门上等。明明他手里积压着数件要事,偏偏一副不慌不忙的清闲模样。
有了油灯照明,李鹤鸣便能看清之前看不见的细小脓肿处,手上的动作也越发利落。但看他腹前多处剜去腐肉后血流不止的伤口,与其说在处理伤口,不如说在受另一番酷刑。
挑完烂肉,李鹤鸣已经是满身汗,他皱着眉放下刀,拿起了一卷白布塞入口中,拎起脚下的烧酒,硬忍着疼往挑出脓腐的伤口处缓慢淋了下去。
冰凉刺激的酒液冲洗过伤口的污浊,李鹤鸣浑身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硬是强忍着没痛哼出声。
鲜血混着清亮的液体一并顺着胸前往下流,血腥气冗杂着厚浓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这过程实在堪称折磨。
李鹤鸣单手提着酒罐稳稳往身上倒了半罐子酒,将伤口彻底洗干净了,才停下来。他放下酒罐,坐着缓了一会儿,取下口中白布开始包扎伤口。
烧刀子一浇,白布一缠,这伤便算处理完了。
北镇抚司的诏狱不比寻常牢狱,寻常牢狱或可托人带几瓶伤药疗愈,也不至于受这份苦。但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即便你是皇孙太子,顶多也只能稍进来一瓶辛辣的烈酒,卫凛无需猜,都知道这酒是何三带给李鹤鸣的。
何三本就是李鹤鸣的人,李鹤鸣入狱后,他有事无事便在其囚房外晃悠。负责看管李鹤鸣的锦衣卫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便装聋扮瞎,任何三往囚房里送酒送刀,就连他往李鹤鸣那冰冷狭窄的床上铺了层软被都全当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