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霖烟,你同样也不会是薛道然,我根本就不畏惧世人的眼光,也不介意你是宦官,我只想待你好,将你放身边好好养上一辈子。
「裴云川,如今这梁州城早就是我主生杀了,你还在怕什么?」
「可我就是怕。」他听得我这般说,蓦然苦笑一声,近乎嗫嚅出了声。
「我不敢求你的垂怜,更不敢要你的爱,你是那般的好,但我呢?顶着这么一个破落身子,人人皆可骂我、轻视我,我也合该这般被旁人对待。
「毕竟啊,我本来就脏,当年我同何谦那些事是你亲眼看见的,后来我跟着霍决,又为谋生做了许多下作事,你不嫌弃我,可我嫌弃我自己。
「我这般肮脏恶心、人人厌弃的玩意,哪能跟你行那夫妻之礼?让你成为这天下人的笑柄?」
他都觉得自己恶心,厌弃自己为了求生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哪怕是自荐枕席,成为另一个人床上的玩物。
无关配与不配,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以这般的身份在我身边自处。
他声音自始至终很小,若不是这院里只有我一人,怕是很快就要被风吹散了去。
我听得这些话,只觉得神魂都要在这一刻被裴云川给彻底撕裂了。
我没站得稳,近乎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却被裴云川给扶住了。
而他在这一刻将我整个揽进怀里,伸手安抚般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叹了口气,用哄孩子般的语气温声道:「好阿柔,这事儿就算了吧。」
第10章
我永远都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年正是在薛道然死后。
那时啊宫里每日都在死人,裴云川也到底担忧起他同我以后的日子。
这宫中关系盘根错节,死了薛道然一人,其身下的根系失了庇护,便也成了那无根飘萍,大抵是没几个会有好结局的。
白湛虽为皇子,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裴云川是薛道然的干儿子,哪怕谁看他都知道这是个胆小怕事不堪大用的奴才,既然薛道然敢对白湛下手,白湛便能将薛道然身边的人尽数当蝼蚁踩死。
彼时太子入狱,白湛起了杀太子的心思,正愁找不到替死鬼,偏巧便想到薛道然这么个干儿子。
他们命裴云川以凤元宫内侍的身份前去给太子递信,试图在裴云川走了以后将太子杀死,由他来顶罪。
因而那掌印太监霍决找来的时候,裴云川自也知道这一遭躲不过去了,宫里当差久了,有些囫囵的场面话总能知晓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霍决骗他说,若他能递了这封信,往后便会跟着五皇子白湛办差,自会比跟着薛道然时要风光。
一个太监,无子无女,无所依傍,兴许只有那无边富贵、无上权柄才能让他们安心。
霍决最初只将裴云川当成一个蝼蚁,全然不知道,裴云川这人啊心有旁骛,因而他未曾见得放在眼前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贵,只窥得了这背后的杀局。
裴云川没什么见识,也就这么些年存下些积蓄,便也寻思着将我给送出宫去。
裴云川活了半辈子,知道自己要死,心下虽怕,却试图去瞒着我。
裴云川后来给我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事。
他那会正给我收拾着包袱,嘴边还犹自念叨着:「阿柔,我买通了三日后出宫的宫人,你到时候混在里面,等出去以后,寻着机会便离开吧。」
有些事儿他不愿同我说,但我并不傻,我冷眼看着他:「你养了我这些年,真舍得我走么?
「到时候你在这宫里被旁的牛鬼蛇神害死,我则在宫外逍遥快活,毫不顾忌你的死活?」
「我不能留你。」他往常如是优柔寡断的人,这会赶我走却比谁都要决断。
他看着窗外一只冲天而上的孤雁,凭空生出几分怅然来,良久才说:「像我们这些内侍啊,没办法离开宫墙的,从身到心都已经被这里束缚住了,可你不一样,你不该属于这儿,我若强行留住你,对你并不好。」
他其实自己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天生便有这般的觉悟,哪怕我曾亲吻过他,说喜欢他。
可裴云川并不忍心。
跟着他,我这辈子便也毁了。
「我若不走呢?」我问他。
他没什么脾气,听得我这般说倒也笑开,他转过头来时眼睛很亮,如星子般。
他比划了一下,手划过自己腿边,声音也轻轻柔柔,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只有四岁,放个风筝反倒断了线飞进了冷宫里。
「那时候啊,小小一团胆子就大得很,从一处狗洞里钻了进来,巴巴儿看着我要我给你捡落水里的风筝。
「我那会也是个孩子,挨了何谦一顿打,落下一身伤,正孤零零地在一边罚跪,但那会我眼睛还不瞎,看你金贵簪子戴了满头,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刻字的平安锁,知你是位贵人。
「我便冒着被何谦发现的风险,替你将风筝给捡了来,那时你还挺开心,说想跟着风筝从宫墙外飞出去。
「可宫墙太高了,你总还见不到外面是什么样的,你用你挂在脖子上的平安锁作为报酬,还说要将我调到你的殿里去伺候你,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打我了。」
那时候我还太小,定然不记得了。
我仔细回忆,也当真未曾记起这桩事。
终究是年少无知,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什么承诺也能轻易许下。
一个年幼公主对已然入了绝境的奴才许下的空口承诺,到底由不得真。
我知道没有辩白的余地,只能低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
裴云川从怀里掏出那枚平安锁,上面刻了白蕴仪的名字以及一些祈求平安的祝愿,只是有些旧了。
这些年,他舍不得将它扔了,一有时间便会背着我偷偷拿来摩挲。
他接着道:「但是你不知道,当时不管谁说这句话,对那时候受了太多苦,一心想爬出去的孩子来说,近乎成了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