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元宵番外十·一念心安本无涯
(一)
“道可道,非常道。”
“……道、道可……道,非、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名可……名,非常、常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故、故常无,欲以观……”
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渐至消失,磕磕绊绊的课业问答也不得不中止。
端衡放下手中那卷《道德经》,盯着桌后男孩的目光十分沉重,自为长老后便没松开的眉头如今更拧成千沟万壑,简直能将其活埋进去。
一章《道德经》,来来回回不到百字,已经教了上百遍,对方却连跟着念都做不好,除了言传授学者功夫不到家,学生自己怕也是块朽木。
早年的暴脾气还没磨砺干净,若换了个弟子驽钝至此,端衡早拿起戒尺将其撵得满山跑,可面对这块“朽木”,他在忍无可忍后选择了摔门而出,一把将书卷扔到在院中树下小憩的人怀里。
“大师兄!”他压抑着火气,“这孩子是个疯傻的,什么都听不进、学不会,别说是我们,就算三昧书院里的圣人师怕也教不好他!”
被搅扰清梦的人把他这番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施施然拍拍衣衫站起来,透过半开的窗扉看那身着道袍的孩子还在桌后乖乖坐着,甚是欣慰地道:“不错,已经能安分坐上个把时辰了。”
“掌门师兄!”端衡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沉稳气性再度于师兄面前喂狗,“别忘了在大家面前保证会教好他、让他知情明礼不伤无辜的人是你!这要是做不到,你就得把他逐出忘尘峰,到时候在长老们面前岂不是威严扫地?”
他眉头紧皱,活生生一副苦口婆心样, 孰料那人奇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端衡被活生生气了个倒仰。
屋里那人话不听的孩子是自家掌门上个月游历时带回来的。端涯道长纪清晏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因着内功深厚又性情自宽,容貌体态并不多见老态,只是两鬓多了霜色,眉梢眼角留下了些许岁月折痕。
端涯性喜游历,太上宫也是避世清修的地方,不必他整日整夜地坐镇。因此一年到头,他总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在外头,看过不知多少好山水,见识过不知多少奸邪英豪,而且性情玲珑,除魔卫道看心情,救死扶伤为本分。江湖上不满他的人有,敬重他的更多,无论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按端衡的话来说,就是掌门师兄出门能一张脸皮吃遍天南海北。
他有个小癖好,就是往门派里带东西,有时是地方特产,有时是坊间手书,连高山上的一块怪石也被挖了下来,立在青冥路尽头做了块碑。
端衡跟老妈子一样说过他好几次,却没想到端涯这回变本加厉,竟然带了个小孩子回来。
太上宫不是没捡过孤儿收养做弟子,就连端仪和端衡自己的座下也有几名徒弟,反而是端涯一直不曾收徒,旁人问了也只说缘分不到。
端衡一直以为他是推托,没想到这一回端涯去了趟西川,回来时就带了个八岁大的孩子,说这是自己新收的徒弟。
那孩子瘦瘦小小,半张脸都是烧伤留疤,身上多处缠着药布,裹得怕是连他娘也不认得。掌门说这是从山寨里抓出来的土匪崽子,脑子不好根骨却佳,再加上年纪尚小未曾作恶,与其放任不如教导,也算是积德行善。
他这番用心良苦,可那孩子虽然疯傻,却跟野狼一样充满凶性,除了端涯,谁靠近他都要被连抓带打,逼急了还上嘴咬,好几次险些从同辈弟子身上啃下皮肉来。
就连端涯本人,端仪师太也在他手臂上看到了好几道结疤牙印和抓痕。
端衡觉得这孩子更像是从狼窝里捡来的,可端涯半点也不看轻他,还为其起了个名字,叫纪云舒。
门派里不少人都对这小疯子有所微词,长老们更反对端涯收他为徒,因为掌门的弟子要么是下任太上宫主,要么也是下任长老,万万不可有这么个伤人伤己的祸端存在。端衡夹在师兄和同门之间深感头疼,最终还是端涯自己开了口
“佛言业果,道说因缘。我把他救回来是缘分,为他尽心也是情分,导邪入正更是本分。然而各位长老为门派计,确有合理之处,如此不若我等各退一步为期两年,我必治好他的疯病,教之明道理、习礼仪,持身自正,是非分明,若不然愿送他回归尘世妥帖安置,如何?”
掌门这句话,不说是金口玉言,也是驷马难追。端衡自幼跟师兄亲厚,因此隔三差五就过来帮他教导纪云舒,没想到任他嘴皮说破、耐心耗尽,也不过让其堪堪认了些字,稍不注意还要再抛诸脑后的。
端衡不能怪他,但是也难免焦虑,偏偏始作俑者淡然依旧,活生生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许是他这目光太逼人,端涯终于不再逗师弟,笑道:“我早就说过,云舒的情况不同于一般孩童,识文断字、讲道明理对普通人有用,于他现在这样却无异于对牛弹琴。”
端衡没好气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与其把他关在这四角高墙下强说诗文,还不如带他出门去好生看看,眼界开了,心才会自在,哪怕是一窍不通的石头也要点化成精的。”端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段时间颇为安稳,左右事不宜迟,我这便带他动身了,劳烦师弟替我转告各位长老。”
他袖子一挥进了门,片刻后就背起行囊带着那小孩儿出门下山,端衡木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多年装出来的养气功夫都丧了道行,跳脚道:“你给我回来!”
这一下声震云霄,怕是大半个忘尘峰都听了个真切,已经走到半山腰的端涯闻言驻足,听得师弟中气十足甚是欣慰,这才对站在路边的端仪师太比了个手势,后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放了行。
纪云舒脑子不好,自然也不会说话,只知道牵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放,连路边草丛窜过一只野兔都能叫他浑身紧绷。然而无论白日或夜里被惊动多少次,端涯总是不恼怒也不觉烦躁,先把弄出东西的野物赶跑,再拿野花野果之类的玩意儿温声哄他,如此走走停停,从春分至小暑,总算是到了问禅山。
(二)
太上宫避世,无相寺却入世,一佛一道本该是相敬殊途,然而端涯与色空并称“东道西佛”,两人几度携手行事,又私交极好,就连无相寺的知客僧和扫地僧都不会因他上门而见怪,只是难免去打量他牵着的小孩。
寻常孩童初入这里,难免左顾右盼满脸好奇,可是纪云舒只死死抓着端涯的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他袍袖下。
端涯请一位小沙弥向色见方丈送去自己新作的一卷书稿,然后打听了色空所在,便带着纪清晏往藏经楼去了。
色空正伏案在竹简上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比起笔墨纸砚,他更喜欢用刻刀在竹片上一撇一捺地留痕,其字迹清晰流畅,入木深浅得当,较之旁人手书也不逊色。见端涯推门而入,他放下刻刀起身来迎,合掌笑道:“阿弥陀佛,道长别来无恙?”
向来温和待人的端涯却寒了脸,他见此间无人,便反手关上大门,也不吭声应话,径自带着纪云舒在桌案旁坐下。
小孩子的精神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路爬山他已经有些乏了,此时枕着端涯的膝头形貌恹恹。色空被无端甩了冷脸也不生气,他为两人倒了温水,然后坐在他们对面,温声问道:“这位小施主倒是生面孔,是道长新收的弟子吗?”
端涯默了片刻,轻抚纪云舒的头发,道:“不错,他随我俗家姓纪,名云舒,是贫道于去年岁末从西南一处溪谷中捡到的。”
“道长仁心,也是小施主的造化。”色空端详着纪云舒的形貌体态,斟酌片刻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贫僧观小施主神色有异,是否于此处患有伤病?”
端涯颔首:“这正是贫道带他来见大师的原因。”
“且容贫僧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