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公主是对面的死敌,那有什么办法?就算大家从上到下都很惋惜,可耶律余睹投了公主之后,根本没办法再回到女真人这边了要是给他俘虏了另说,可都俘虏了,凭什么不杀一儆百而是要给他留一条命呢?女真人也不以博爱闻名啊。

大家都知道这浅显的道理,公主也知道,知道就没道理不用这把刀。

秦桧在心里算计着,很激烈地算计着。

他知道公主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她的反击会是全方位的,可能用一些阴谋,还可能图穷匕见,抄起一把刀,这刀也许就是契丹人,也许是她身边的党项人,还可能是哪个被她用美色和许诺迷得五迷三道的傻小子,挑准了皇帝刚刚回营,还没有彻底掌握这支军队的时机,冲上来,当胸一刀。

到那时种师道可以拦在公主面前,他年岁已高,作为忠臣死就死了。要是真死成,就算是好样的,让公主和西军彻底撕破脸皮要是公主连这位老人也先下手为强控制住,那他的儿郎们会作何选择就不一定了。

不是还有位种家子天天跟在公主身边,鞍前马后?

秦桧再低头看看,他手里只有天子。

可自古华山一条路,他有什么办法?他既然想当绝境里救出皇帝的文官第一人,他就得冒这个风险!

完颜希尹问他,也将绳子抛过来了。

他走的这条路的确很险,可他还有另一种办法。

“监军之言,不无道理,皇帝是大宋万民的皇帝,万金之躯,若是元帅能派一队精兵护在皇帝左右”

他说。

他说话之前沉默了很久,那张称得上清隽的脸苍白如石像,他整个人都在被拉扯,他听到自己怒骂自己,又听到自己为自己辩解,他一辈子都是正直而清白的,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站在那山峰的最高处,看下面那些既不如他聪明,也不如他正直,还不如他足智多谋,能言善辩的庸碌之辈。

他是要做圣人的!他也要立功立言立德,要千百年不朽的!

可他终于还是把那话说出来了。

完颜希尹忽然眼睛一弯,像是很高兴,又像是高兴中生出了些同情,同情中生出了一丝鄙薄。

“先生考虑周全。”

“还需一个,”秦桧说,“还需一个忠勇之士。”

“嗯,身高外貌与皇帝肖似者,”完颜希尹说,“这些倒是不难,妙的是这奇谋是先生提出来的。”

秦桧坐在那,坐在他的山峰上,看着红日缓缓沉下去,看着四面都是山风,一刀比一刀尖利,看他的山渐渐沉下去了。

对于女真人来说,怎么放这位大宋皇帝是最赚的?

自然是替他将一切活儿都干明白呀!

比如说皇帝回营一定是需要仪仗队的,这仪仗队得由女真精兵来,毕竟是自己家亲侄子,大伯得多看顾些。仪仗队的女真人身上的甲,腰间的狼牙棒也一切都得是最精良最崭新不过的,要为大侄子撑撑场面嘛!最后,考虑到这支仪仗队一靠近宋军的辕门,立刻就要动手替大侄子教训不成器的妹妹,双方都是武德充沛之人,到时候必定是血肉横飞要是皇帝真人来面对这一切,他会怎么样?

他还没踏出金营的大门呢!就得嗷一声晕过去!那可太难看了!况且大家血肉横飞起来,女真人顾不上他,契丹人肯定顾得上啊!

挑个身高面容相似的年轻人来干这活吧,大宋皇帝虽然是大宋的皇帝,可也的确是女真人的贵重战利品,平时作天作地女真人都不舍得抽他大嘴巴子,不能在战乱中被冷箭射死,得保护起来。

秦桧都想到了。

至于这场阴谋会不会导致西军崩盘,导致大宋再也没有能力对抗大金,秦桧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了。

西军崩溃了,大宋皇帝就成了大金控制下的一个税官了,大金干嘛跟自己的税官过不去呢?就算他们真想过不去,只要想一想蜀中还藏着一个太上皇!

秦桧的方案拿回中军帐去,就连完颜粘罕都很赞许。

送还战俘时,宋军必定很戒备,但戒备又能怎么样?虒亭不是大平原,两边连绵不绝的山川,金军埋伏在山后,到时一起冲出,宋军再骁勇能胜过女真老兵么?

完颜粘罕说:“我原本一心要灭宋,可若是那宋人的太上皇一日不死,咱们留皇帝一日也有他的道理在。”

“有这软骨头的小皇帝领军灭了自家的大军,天下寒心,”完颜希尹笑道,“再无援军敢来勤王。”

他们就这么开始筹谋起来。

皇帝是可以暂时不放的,而西军却实打实要被他们歼灭了。

到时候无论是东路军还是上京,人人都说不出话,人人都要称颂他们西路军阴谋玩得漂亮,仗打得更漂亮!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皇帝仍然在中军帐里,这几日女真人忙着打仗,无暇来管他,每日缴获战利品的额外菜单就没有了,只有翻来覆去的羊肉,羊肉,羊肉。

皇帝就扔了银箸在那里发呆。

过一会儿,有个年轻人就低眉顺目地进来了。

他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摆着几只橘子,还有一碗用鸡汤炖的冬笋,这算是女真人怕给皇帝养瘦了的一点妥协。

但今天与平时又不同,平时什么东西都该放到帐门口,由内侍送进来,今天女真人执意要这个陌生人送进来。

不仅如此,女真人自己也进了帐,用他们占满血泥的靴子踩在皇帝的地毯上。

皇帝立刻钻进皮毛里,一声也不吭,脸色苍白地等待女真人出去。

过一会儿脚步声渐渐就远去了,皇帝总算能钻出来

一钻出来,他立刻就问:“你们怎么了?”

那几个小内侍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

其中一个说:“陛下,那人生得竟与天颜有几分肖似。”

他们都是很聪明也很多疑的人。

尽忠只说了那么两句,可后面的事也用不着尽忠去说。

有人在啜泣,有人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地摊上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