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澈回到书房,铁衣跟进来:“爷,上回您不是让属下去查苏氏未出阁时做过的怪事,终于有眉目了。”

寸步不离在裴老夫人床前照顾两日两夜,又守了七日的灵,操办了丧事,裴澈今日才脱下孝衣,神色已有些疲惫,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神色凛起:“说。”

铁衣有些遅疑:“此事属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带了个人过来,爷可一见。”

裴澈允准,铁衣很快带进来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

这青年相貌黝黑,穿粗葛衣,踩草鞋,袖口与裤脚都挽起两道,见着裴澈立即跪了下去:“小人王胜,见过世子爷。”

裴澈没有纠正“世子爷”的称谓,看了铁衣一眼,似是在问此人与苏凝霜的事有何关系,铁衣忙回道:“爷,此人在苏府做过家丁,属下辗转找到了他,从他嘴里得知了些怪事,猜想可能与主子想知道的有关。”

铁衣又对那青年道:“你不必惊慌,将你与我说过的,再与我们主子说一遍。”

那叫王胜的青年点头哈腰称“是”,裴澈叫他起来回话,他仍有些拘束紧张,不敢正眼看裴澈,便低着头回道:“…小人只在苏府做过四年的家丁,便赎了身契回乡种田去了。”

在苏家这种高门大户的府邸做下人,要体面得多,不仅月例丰厚,主子们心情好了,动不动还会打赏,至少要比种田轻松得多,只要不是犯了大错被赶出去或发卖的,寻常人应当不会想要离开才是。

裴澈挑起眉:“四年?那你为何离开了?”

王胜连忙道:“世子爷有所不知,小的胆小,实在是怕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就是她!(31000珠)

王胜称,自己十四被卖进苏府,做了近两年的家丁,到了十六那年时,遇着一桩腌臜事,将自己给吓着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昌惠二十六年,苏大小姐出嫁当日的事。

那日他被大小姐身边的婆子临时叫去看守一间小bzm院,听说那院子里关了个犯错受罚的婢子,他好奇想看,结果没等看到人,那婆子就带人回来,将他给遣了出去。

之后他躲在外墙后头,偷看到那婆子一行人抬着只罩着黑布的大铁笼子,黑布被风吹开,他看到里面的人被折磨得面目全非,浑身连块遮羞的布都没有,不仅如此,身上溃烂都是血泡,脸上也布满刀伤。

他至今都难以忘记,当时与那婢子不小心对上了视线,她冷冰冰看过来的目光有多瘆人。

不知为何,当裴澈听到王胜形容那笼子里的女子时,心口忽然一痛,他微蹙起眉:“犯错的婢女犯了什麽错”

处置犯错的下人,在谁家都很寻常,可费如此大精力去折磨一个下人就不寻常了。并且那日还是苏凝霜成婚的日子,通常来讲,像苏府这种讲究人家,断不会在大喜之日让府中见血。

“小的起先也不知那女子是什么人,后来觉得害怕,就私下去打听,偏生府里许多人都不清楚此事,甚至都不知道那院子里还关了个犯错的婢女。”

“既如此,那你是如何确定那女子是个下人?”

王胜还未回话,铁衣便开了口:“爷,这就是属下认为怪的地方了。”

王胜继续说起。

在撞见那笼中女子的惨状后,他心底生寒,偏又好奇想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犯了何事,要被带去哪里。趁着那日府中办喜事,下人们都在忙碌无人注意,他便偷偷跟着那婆子一行人,最后见他们从大小姐院子的后门将那铁笼子抬了进去。

一个外院的家丁混进内院已是不妥,小姐的院子更是绝对进不得,怕被人发现,王胜很快就走了,转头去向其他下人打听,结果人人都不知情,也不知道有哪个丫鬟受罚。后是到了晚上,才听说府中有个婢女犯错被处死,一袭草席裹了出去。

那裹尸的奴才是苏家大爷院子里的李九,与王胜赌过钱,还欠银子未还,王胜便跑去向他打听。

李九事先得过叮嘱,先开始还不肯说,后王胜再三追问,说今日他其实看到了两眼,只想问问到底犯了何事要遭那么大罪,自己今后也能小心着些别犯同样的错。

李九笑嘲他芝麻胆,说这错你个老爷们绝对犯不了,四下看看后,捂着嘴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婢子是大爷上元节时从外头买回来的,听说是当夜服侍时伤了大爷,就被扔给了大小姐,后又听说那婢子不安分,敢打未来大姑爷的主意,就被大小姐狠狠罚了。

裴澈猛地一震:“上元节?”

王胜仔细回忆了一番,斩钉截铁道:“是上元节,李九就是这么说的。”

上元节…

上元节…

裴澈脸色煞白,眼前仿佛掠过重重光影,一会儿是她漓水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一会儿是河上飘着的花灯,一会儿是她笑容晏晏的脸庞…

他直奔博古架,当着铁衣与那王胜的面直接打开了墙壁上的机关,从密匣中取出一枚发黑的蝴蝶发簪。

上元节那夜的楚家满目疮痍,宅子外的百姓都在叹气摇头,感叹楚家母女贞烈,他得知她与楚夫人自焚后,疯了似的跑进去找人,最后在后院药房中找到了她与楚夫人的尸首。

楚夫人有半个身子露在门外,从依稀可见的身形与烧碎飘下的衣料上尚能辨认出身份,而她则躺在门槛之内,与楚夫人到死都紧紧拉着手,唯有这支他送给她的发簪,因有金丝勾边,没有被完全烧毁。

裴澈眼前天旋地转。

苏凝宇是那日负责查抄楚家的官差…怎可能有空再跑去买个下人?

“她的模样,你可还记得?”裴澈背对着那二人,声音止不住在颤抖,仿佛在恐惧害怕什麽。

王胜以为自己回错话了,结结巴巴道:“我…小的…”

铁衣从未见过裴澈这样,微微上前一步:“…爷?您”

“我问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裴澈转身怒吼,死死盯住王胜。

王胜急忙跪下去磕头:“她的脸被毁了,小的实在没看清!小的…小的只记着她那双眼睛!”

王胜赶紧将后续的事情一股脑倒出来。

他从李九那里听来,李九去到大小姐房中时,见那婢子被绑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打断了手脚,双腕被割开泡在水里,早已死透了,想来是因为觊觎未来大姑爷,遭了大小姐忌讳,大小姐便罚她亲眼看着大姑爷来娶人。

折手段实在太过残忍,大小姐美名在外,传出去必损清名,所以大小姐身边的徐婆子便找来苏大爷手下的李九,叫李九悄悄将那婢子的尸首殓了扔去城外。

王胜说他回去后夜里翻来不去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那女子白日里看向他的那双怨恨幽冷的眼睛,且得知她的尸身被随意扔去了乱葬岗后,更是害怕又同情,权当是做善事了,他夜里偷偷跑去了城外,在乱葬岗中找到了那名女子的尸身,一边念着大悲咒,一边放火烧了,好叫她去投个好胎,不要曝尸荒野。

王胜头埋在地上:“…小的就是经过这件事后夜夜难安,在这高门大院里当差,就怕万一哪日触怒了主子,落得与她同样的下场,这才努力攒了银子为自个赎了身,回乡守着老母种田去了。”

想到裴澈方才的问话,王胜又硬着头皮回忆了一遍乱葬岗上的情景。

“…小的虽然没看清她的样貌,但火葬她时,记得她尚有半只手臂肌肤完好。”王胜急忙解释:“小的不是有意去看的!小的就是觉得奇怪,因为她肤色很白很白,不像是做活计的丫鬟,反倒…倒像是那些养在闺阁的小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