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1 / 1)

太医说,皇帝已经没救了。

昨夜亲手杀了三个手足,现在皇帝也要走了。今早他去主持早朝,金銮璀璨的龙椅唾手可得,比他想象中早了很久。陆奉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者的喜悦,甚至有一瞬的茫然。

只要抱着江婉柔的那一瞬,心才算有了归处。

??[109]第 109 章

江婉柔敛下眉目,低声道:“世事无常。也不能全然怪你。”

“你先换身衣裳,歇一会儿,我来为父皇侍疾。兴许……还有救呢。”

陆奉摇摇头,道:“齐王府不干净,你先在偏殿住着,有事唤常安。”

一夜死了三个王爷,皇帝遇刺昏迷,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刺杀皇帝的是陆国公府的老夫人,是陆奉曾经名义上的“母亲”,英王、贤王、敬王皆死于陆奉之手,在旁人眼里,陆奉已经是“弑父杀弟”的谋逆反贼。

他还成功了。

如今群龙无首,京中的守军除了皇帝亲自执掌的御林军、还有禁龙司、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当初陆奉在位时,凭功夫好,赏罚分明,甚得部下诸人的敬畏,那时侯禁龙司简直在朝中横着走,连内阁都要避让三分,可自从陆奉卸任指挥使之位,禁龙司逐渐不受皇帝重用,被排挤打压,十分憋屈。

昨夜杀三王时除了陆奉自己的私兵,也抽调了禁龙司的人马。陆奉登基,从龙之功,比昔日的荣耀更上一层楼,他死,一同被打为反贼,死无葬身之地。总之,禁龙司如今完全和陆奉绑在一起,不可分割。

再说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他们主要护卫京畿,昨晚齐王府那么大的动静,等他们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能调动其兵马的令牌,普天之下一共有三块,两块在皇帝手中,还有一块在陆奉手里,曾交给江婉柔,昨夜被她还了回来,正是及时。

剩下御林军,这支人马完全效忠于皇帝,如果陆奉亲手杀了皇帝,他们拼了命也要为皇帝报仇,但他偏偏不是。现在皇帝躺着生死未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殡天,陆奉是唯二成年的王爷,还剩下一个刚弱冠的敏王,昨晚没胆子跟着哥哥们一起去齐王府,反而阴差阳错捡回条命,如今跟鹌鹑一样在府中瑟瑟发抖,连进宫看一眼皇帝的胆魄都没有。

御林军没有为陆奉所用,但也没有和陆奉刀剑相向,只盼着皇帝赶快醒来,哪怕回光返照,至少留两句圣喻,叫他们有章可循。

于是,如今陆奉一人掌管京中八成的兵马。趁着皇帝昏迷,直接振臂一呼,黄袍加身也省得。他没这个心思,甚至来不及歇息,安抚百姓,平定前朝,照顾皇帝……诸多事务,都等着他裁决。

江婉柔心疼他,软磨硬泡地押着人,好歹用了膳。陆奉比平时更加沉默,几乎不发一言,江婉柔没有打扰他,两人夫妻多年的默契,即使不说话,饭桌上也不显沉闷。江婉柔趁机给他夹了很多他爱吃的菜,见他吃得干净,才稍微舒一口气。

陆奉把江婉柔留在偏殿,接着见了陆淮翊,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陆淮翊没有随弟妹和母妃一同休憩,反而被陆奉带到身边,去文华殿召见大臣。

丽姨娘急得紧蹙秀眉,“淮翊那身子骨,昨晚熬了一夜,至今滴水未沾,好歹叫孩子吃口热乎饭再走。”

江婉柔向来溺爱淮翊,这回却没有阻止。她垂下鸦黑的睫毛,许久,轻声道:“他长大了。”

“随他。”

***

陆奉把京城把控地密不透风,身穿甲胄的士兵日夜在街上巡视。陆指挥使的大名本就如雷贯耳,托了几个王爷的福,齐王在边境的“壮举”被传地沸沸扬扬,朝野上下,即使很多人心中以为齐王弑父篡位,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下,谁也不敢说出口。

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暂且不提,京城目前没闹出什么大乱,陆奉没有登基的架势,朝堂诸事经内阁起草,六部执行,他很少插手。如此过了十余日,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皇帝醒了。

陆奉这些日子睡在养心殿,衣不解带侍候汤药,内侍发出尖叫的一瞬间,在外头假寐的陆奉立刻睁开眼,冲向龙榻。

“父皇?父皇!”

“您睁开眼,看看儿臣!”

皇帝睁开浑浊的双眼,瞪着明黄色的床帐呆滞,许久,他转头,看向单膝跪着的陆奉。

他缓缓抬起手掌,陆奉连忙伸出手托扶,高声道:“太医,太医――”

“行了……咳咳。”

皇帝眼窝深陷,干裂的嘴唇颤抖着,道:“朕……时候不多了,不见那帮老头子。”

他上下打量陆奉,语气带着小心翼翼:“老五那几个不争气的?”

“英王、贤王,敬王三人假传圣旨,残害手足,已被关押天牢,等父皇裁决。”

陆奉声音沙哑,“他们还在高呼冤枉,父皇,你得撑着,去看看他们。”

皇帝在赶往齐王府的道上遭老夫人拦截,根本不知道已经死了三个儿子。他微不可闻松了一口气,喘着粗气道:“他们做错了事,该打该罚。但你们是手足……咳,手足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呼……你留他们一命。”

陆奉低声道:“好。”

皇帝笑了,继续道:“素蛾……罢了,天意如此,兴许是朕……人间的劫难走完,该回天上去了。”

“朕早就说过,所有的子嗣中,你最肖朕,果然啊……君持,你凑过来些,朕有三件事,要交代你。”

陆奉低着头,向来果断的他竟然犹豫起来,“父皇,老夫人是、是儿臣……”

“第一件事,你把姓改成‘齐’,朕的淮翊孙儿,你接下来的子嗣,统统改成‘齐’姓,这天下,本该姓齐。”

皇帝打断了陆奉的话,活着的时候把权力死死攥在手里,不容丝毫蒙蔽欺瞒,人之将死,反而明白了“难得糊涂”的道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陆奉,继承人的位置已经不需要他挑选,何必挑明。

“第二件事,除却夭亡的子嗣,朕如今十二子六女,你要善待他们……皇子么,年岁到了……划块地封出去,公主……咳,公主好办,寻个驸马嫁了便是,日后都看她的造化,只此一条,我大齐的公主,永不和亲。”

陆奉咬着舌尖,弥漫的铁锈味儿叫他不至于失态,“好。”

“第……第三件事。”

皇帝的气息逐渐微弱,握着陆奉的手慢慢松懈,“朕……很多年不敢踏足幽州的地界,朕诛了陈王,夺了皇位,在位二十余年,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终于有脸面去见当年那群老兄弟了。”

“落叶归根……呼……皇陵中放朕的衣冠冢,棺椁……秘密埋入幽州,和老伙计们埋在一处,倒上最烈的烧刀子,朕去、去……”

皇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手下骤然用力,几乎把陆奉的手臂掐断,陆奉仿佛感觉不到疼,他唇色发白,眸光定定看着皇帝。

“朕去会旧友,欣然……无所憾也!”

皇帝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瞪大虎目,嘴唇反复嗫嚅着,陆奉膝行上前,皇帝说了最后一句话,他的手臂无力垂落,眸光逐渐暗淡下去,缓缓阖上眼眸。

陆奉没有动,他直直地跪着,面色苍白冷峻,看起来似乎毫无波澜,但细看之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衣袖下的手握成拳,把掌心抓破了几个血洞,血水一滴一滴落在玉石地板上,成了一处小血洼。

过了很久,他闭了闭眼,起身后撤三步,膝盖跪在地上。上身前倾,掌心伏地,贴在冰冷的玉石上,重重磕下一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