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适应接下来的产检流程,还是适应过去阴暗的记忆,连莘都不可避免地要陆思源来引导。
穆潮钰垂下视线,捻着指间的素戒对另一头的下属命令,虽然嗓音轻柔,但实际是一种举重若轻的口吻,“压一个小时,压不住就滚蛋。”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陆思源结束后到他去照顾连莘,他还没上场,凭什么时慎序说穆霖要来就来?
穆潮钰开门进去时,连莘正仔细抚摸一台超声仪器,很好奇又爱不释手的样子,抬头看见他,脸蛋红扑扑的,高兴地笑:“我看到你说的宝宝了!”
他的第一次产检是昏迷时做的,验血压,验尿,检查子宫大小,B超检查……连莘没有半点记忆,出院搬去对岸的春藤疗养院,隔离过去的环境,陆思源接手了较为简单的身体检查,忙的时候便由私人医生代劳,真正算来,这是连莘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肚子里本不该有的“肉瘤”。
自从上次受激被安抚下来以后,连莘的状态越来越稳定,他如愿以偿亲自给穆潮钰道了歉,如愿以偿“讨好”了穆潮钰,如愿以偿住进了被精心布置过的监狱,心结过后,出乎意料的,哪怕生活在监狱里,他的记忆也没再错乱过,通过情绪状态和心理需求评估,穆潮钰告诉他,他肚子里有一个脆弱的宝宝,需要他小心呵护,这对连莘来说是一种很有效的责任意识。
作为一种另类的药物,穆潮钰接受了那个不可能属于他的孩子,不过他实际并不在乎连莘怀的是不是他的孩子,他在意的只是凭什么别人有,而他没有。
算了,有用的东西留着就留着吧。
无视陆思源皮笑肉不笑的冷意,穆潮钰迎着连莘的投怀送抱笑得动人。
他本就是明媚阴柔的长相,不比连莘高几厘米,此时棕发往后扎,露出白净耳垂上两只含蓄的素色耳钉,偏三分女性柔美的样貌使他看起来格外亲和温柔,他带连莘坐下,低下头轻声细语问他是不是越来越喜欢宝宝了。
除了曾经赤裸裸把所有的恶意加诸于连莘身上,对生活中的其他人,穆潮钰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至少表面上是。
他对下属宽宏大量,对亲朋好友善解人意,他给有精神疾病的人提供心理治疗,又经常救助贫穷的、濒死的可怜人,即使大多数时候他心中恶意满满,暗地里也能对仇敌痛下杀手,然而秉承着君子论迹不论心的思想,装久了,他自己也看不清,他究竟是坏的念头更强烈,还是善的行为占据上风。
很多愚笨的人认为自己是有八百个心眼的坏人,很多精明的人却坚信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人本来就是复杂的个体,本质说来两种想法都是事实,而穆潮钰是后者。
他是“愤世嫉俗”又自相矛盾的疯子,可是只要抓住连莘这个人,他就能心平气和接受他虚情假意不完美的人生。
他对懵懂无知的连莘极尽温柔,由衷地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原来做一个温柔宽容的人,感觉这么好。
第57章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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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内高墙林立,不见树干,在一些狭窄逼仄的走廊里,连阳光都格外吝啬,穆霖这个时候只能听见自己略重的呼吸声。
冬天凝结的白雾随着加深的呼吸一次次模糊眼前的路,不知道是手臂包扎过的伤口冻结过于涨痛,还是即将见到连莘有点紧张,绷紧的神经稍一松,穆霖就走了神。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连莘的那一天,也穿过了几条这样灰蒙蒙明暗交错的走廊。
他那时还没见过连莘,给那个罪大恶极的害人精虚构了一个畏缩丑陋的形象,害他哥的男人又脏又丑,又廋又黑,一条偷垃圾长大的贱命,佝偻着腰四处逃窜偷盗,和老鼠一样恶心肮脏。
直到见到连莘,他发现连莘不长那样。
害人精的皮肤很白,五官端正,他有一朵不同于常人的花,很嫩很小,最好看的是,害人精很会哭,干净的眼泪淌过脸颊上凌乱的血污,又泪眼朦胧苍白可怜的模样,一下烫得他心尖兴奋得打颤,一边兴奋一边觉得隔应。
现在再去想那些兴奋和憎恶都已经不太真切,反倒变成一些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后怕。
当时真的觉得兴奋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去找连莘的麻烦,真的是因为讨厌吗?现在呢?真的喜欢上连莘了吗?
想他想到左右为难,又患得患失,他不想看自己的兄弟喜欢连莘,也愤恨亲哥哥对他的算计和戒备,他把连莘划进自己的领土范围,在连莘差点出事的那天晚上准备了好多的忏悔想说。
但是连莘醒来变成了傻瓜,忘记了一切。
所以他对所有人的怨恨,对连莘的后悔和歉意,对自己感情的深究,都不上不下卡在安静下来的时间中。
经过几道狭廊和闸门,前面是第一监区的医务室,陆思源的私人实验室也在这里,穆霖沉默地上了楼,看见大忙人时慎序站在楼道口,对着半开的窗户安静地抽着一支烟,侧身看见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一下头,对另外两个狱警示意可以退下。
等人走了,他才道:“310。”
穆霖听到房间号就往前走,可是走出几步,他又愤而回头,瞪着窗边始终处变不惊的时慎序,明亮的眼瞳射出锋利的怒意。
“别忘了你做过什么,是你弄脏了他,是你让别人强迫他,你还给他用药,差点搞死他,我记得,你记得,所有人都记得。”
他不再叫哥,而是点名道姓,一股脑地强调,“时慎序你别忘了自己是个死基佬,你千万别说喜欢他这种话,否则不用别人笑,他妈的我第一个笑死你。”
时慎序道:“如果你不想见,我现在让人送你回去。”
穆霖气得磨后槽牙,“我不用你们让,也不想维持表面的和平,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追,用权势压着别人算什么本领?”
“权力本来就是一个人的本领之一,”时慎序淡淡道,“从没想过让你,也不打算让任何人。”
门又开了,原本沉迷游戏的连莘反应很快,似乎一直这样警惕,一抬头,对上穆霖有点憔悴的一张俊脸。
好眼熟。
他歪了歪头,眼神纯净,“你是谁?”
穆霖抓着门把手干站着,没说话。
想起连莘以前的绝望和恐惧,想起连莘对他的排斥,对他的遗忘,想起与时慎序陆思源穆潮钰的敌对,这段时间怎么也见不到连莘的躁郁和接二连三的挫败让穆霖有些茫然,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应该说什么?
连莘,别装傻了,你不就他妈的想要我认错吗?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你满意了?
我以后和你站一头,谁也不能欺负你,我哥也不能,我不要我哥了,我站你这边。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我也不是,都是想操你的混蛋,你他妈的能不能凶狠一点!?别像个更好欺负的傻瓜?
孩子是谁的根本不重要,能不能健康生下来又与他何干?
他宁愿连莘记得所有,在他放低姿态认错的时候,对他拳脚相加,仇恨地瞪他,歇斯底里地对他发泄曾经压抑的痛苦,斥责他的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逃避地忘掉过去,排斥过去,弄得连他也要把所有热烈的、扭曲的、喷薄欲出的情绪冷却在棉雪一样朦胧的冬天里面。
连莘的黑发又长了一些,腹部显怀轻微凸起,用宽松的毛衣罩住,嘴唇微红,眉目清秀舒展,含着笑一般,很好看,从没这么好看过。
穆霖眼眶一阵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