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辉老师。”
安寄远微微扭头,轻抬眼睑,对仿佛要将这几百字看出个洞来的季杭投去疑惑的眼神。
季杭的神色,让他想起了好多个同他面对面谈话的患者家属。
那种对医生一颦一笑察言观色,千百次咀嚼自己无意的话语,想要尽可能多得从自己嘴里得知更为详尽的信息任何一片随风飘落的黄叶,都会被仔细捧在手掌里,反复端详,左右揣摩。
仿佛隔了好久,季杭的笔尖好几次都落在了纸面上,最终还是抬了起来。
“我一会给你送过去。”
说了这句片刻后,年轻的住院医似是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季杭略蹙起了眉头,“还有事吗?”
“那个……”年轻人虚虚指了指季杭的口袋,“那是我的笔。”
外科医生多急性子,夏冬并没有例外。当住院医空手回来交差时,他二话不说便放下了手里的化验单自己冲去了病房,却没在安寄远的病床前找到人。
“你哥呢?”
止痛针的药效慢慢起了作用,安寄远已经可以不用蜷着身子躺了,看了眼头上冒着火的夏冬,“应该去厕所了吧。老师怎么自己跑过来了?”
夏冬一把抽起床头柜上那张原封不动的同意书,没好气的道,“墨迹。”
“要不,我自己签了吧。”
安寄远伸手要去够,却被夏冬乍然错开,“让你哥签!惯的他。”
没在厕所找到季杭的时候,心里就略起了疑惑,这外科病区又不是他自己的地盘,他还能跑去哪里。等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怒气便肆无忌惮地化开在了脸上。
大步流星走近,一把扳过他的胳膊,“什么叫急诊手术季大主任不知道”
季杭被扯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扭,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燃着的半截烟,差点烫到夏冬的衣服。夏冬瞪圆了眼睛,本就因为人没有及时签下同意书而点燃的怒火,熊熊翻腾起来。
“你疯啦!”几乎是吼出来的,伸手就抢过季杭手里那半根烟扔出阳台外,“你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吗?!有点轻重好吗!”
当场被抓包,季杭还有些尴尬。往阳台外边探了探脑袋,望着低下一片绿油油的植被,皱着眉头道,“高空抛物,没素质。”
夏冬本身就是个火爆的性子,季杭有时看到过他在科室里训人,还劝他说别在家属面前不给下级医生留情面。可是对季杭,作为曾经上下铺的兄弟,也见证了他曾经那些最艰难的那些日子,却是很少有这么严肃顶真的时候。
完全不理会季杭的刻意调侃,一脸愤蛮地指了指他垂在身侧的手,“被颜庭安知道,我看你不蜕层皮。”
“怎么可能知道。”季杭摇头。
提起颜庭安,他连呼吸都染上了几分愧疚,眼底闪过一抹仓皇,随即便被失落所淹没。
夏冬忿忿左右张望一番,小心翼翼的样子惹得季杭一阵好笑,“就好像你能把人看出来似的。”
“笑什么笑,谁要跟你笑了!?”夏冬眼里都喷的出火来,“这才多大事有必要吗?小小一个阑尾切除就把你整成这样,你要是真心疼别打他啊,看着小远低声下气在你面前的样子我就来气,疼了五个小时才过来你好意思说你是他哥吗!?”
这些话是有些刺耳了,句句戳心的把季杭脸上的血色都骂褪了。他竟又伸手要去摸口袋里的烟,却被夏冬一下扯开胳膊,“心疼了后悔了就折腾自己好玩吗?”
“心疼,但也不后悔。”季杭的声音带着些少有的无力,也不知道在解释给谁听,“我平时不抽,两年也就屈指可数几根,就是觉得脑子混混沌沌的。”
夏冬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同意书往人胸前一拍,“我现在没空跟你计较你抽烟还是抽风的。你要是觉得浑,咱俩换一换,你去给小远切阑尾,我给你开个颅看看你脑子里进了哪家地沟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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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叮,叮,叮”
监护仪的警报响起,手持病例的护士闻声走来,躺在复苏室5号床上的清俊面孔死死闭着双眼,眉头紧锁。
……
“你是……安寄杭?”
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发,满布皱纹的面容黯沉枯黄,右侧鼻翼上有一颗碍眼的黑痣,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与脸庞全然不符的双手,那双白嫩洁净,指甲被修到陷进肉里的双手,正紧紧握住少年的胳膊。
14岁的安寄杭还很稚嫩,面对明显情绪激动的女人显得木讷胆怯,“是。”
“你,你们……”满是故事和回忆的眼神又落到身边矮了一个脑袋的安寄远身上,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两遍,“是陈棉的孩子?”
母亲的名字带着特殊的烙印,哪怕安寄远素未谋面,只单单提起那两个字便能想象出那敦厚温婉的关切之意。
门厅外面的花坛边屹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安寄远叫不上来是谁,只见他肩上袅袅燃起阵阵白烟,手中的火星一闪一灭。眼前的女人声音在颤抖,连带着握住哥哥的双手,整个画面都抖了起来,抖到安寄远觉得耳膜共鸣异常激烈,搅动着耳蜗翻滚不停,世界都旋转起来,跌跌撞撞模糊不清。
……
“醒了啊,安寄远是吧。”一颗戴着白色护士帽的脑袋晃在眯成一条线的视野里,“睁一下眼我看看瞳孔。手术结束了,一会就可以回病房。”
迷迷糊糊看向周围,是熟悉的一号术后复苏室。护士看着监护仪上的心跳从一百四跌到八十,才算松了口气去查看其他患者。
听过很多人描述说全麻手术就好像是睡了很香甜的一觉,安寄远却觉得小小一个阑尾切除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梦里的画面太过真实,真实得他想要即刻逃离,那段最最不愿回想起来的清晰记忆。
?
原本以为,养伤的日子会很悠闲,甚至悠闲到无趣,毕竟他是耐不住寂寞冷清的男孩。但是,他忘记了他那位比他更耐不住寂寞,更加看不得他悠闲的哥哥,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吓。
乔硕接到电话本就足够惊愕甚至有些不可置信,但当他到达病房亲眼看见微微向左侧躺着,身后垫了两个枕头的安寄远,一副刚从麻醉中苏醒过来的样子,却还要强撑起眼皮对身边的季杭背阑尾切除术的手术步骤时
才真的相信,眼前这个他一向认为虽然不算和蔼可亲,但大多数时候都能循循善诱的老师,在面对亲弟弟的时候,真的是不一样的一个人。
“老师。”乔硕有些局促地准备往季杭头顶慢慢燃起的火苗上浇一桶水。
季杭的目光还是锁在安寄远身上,“LA改OA的指征想不出了?”
乔硕看着安寄远略带迷离的眼神,又上前一步,“老师,他麻醉还没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