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这才想起来有外人在,等人关了门才低声道,“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
季杭知道他是在说刚刚口无遮拦叫了他哥的事情,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沉着嘴将夏冬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递给他,随手一指,安寄远便知道,当初哥说过把自己弄病了,从诊断到治疗全都由自己包办的威胁话并不是吓唬人的。
看透了这一点的安寄远倒也不别扭,更何况屋子里就只剩下夏冬和季杭两个人,自己也希望这场刑罚早点结束。
撩起上衣开始腹部检查,视诊,听诊,叩诊,都毫无波澜,“腹部平坦,无胃肠蠕动波,肠鸣音3次/分,叩诊鼓音……”
待到触诊的时候,安寄远的手掌搁在右下腹麦氏点,抬眸觑了眼季杭,犹豫了几秒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似的往下摁,才不到三厘米,整张脸都痛苦得扭了起来,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就像是海绵挤水似的挤出毛孔。
手离开腹部的一霎那,纤长的脖颈猛地后仰起来,一声无法抑制的呻吟便冲破了喉咙,疼痛滚滚从下腹部顺着脊柱窜上大脑皮层,整个身子都细微颤抖着。
“转移性右下腹痛五小时余,腹肌紧张,麦氏点…压痛反跳痛明显,”安寄远的眼角噙着一颗豆大的晶莹,说话的声音透着虚弱的气息,“需要血常规C反应蛋白和阑尾B超辅助检查,考虑是…急性阑尾炎。”
季杭拧着眉看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安寄远的肚子里翻滚搅动,疼痛感在持续不断的上升,没有上限似的刺激着他的神经,外加pg上新鲜的藤条伤,能支撑安寄远坚持到现在,还在配合着季杭给自己做体格检查,是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哥哥眼里的的疼惜。
无论是季杭在书房里扭过他的头对他柔声道哥看看,还是将他毫不犹豫地背起大步走进医院,几次季杭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抹去额头的汗水,又不解气似得嗔怪狠骂,安寄远都分明看到了,那面无表情下,分明伸手便能摸出外形的疼惜。
季杭顿了半响才转向一旁的夏冬,“你怎么看?”
“抽血做B超吧,体征很典型了不用CT了。”夏冬牵动嘴角,有些好笑地看着季杭掩盖着自己内心波涛汹涌的样子,“我去联系手术室和麻醉,你去办住院。”
季杭扫了一眼紧紧闭着眼睛的安寄远,“能做床旁超声?”
夏冬看着季杭冷笑一声,不置可否。自己走上前摁了安寄远的肚子,上腹脐周侧腹哪里都不放过,安寄远被他摁得两腿直跺,差点滚下沙发。
“最后一次进食什么时候?”
少年已经疼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早上,十点多吧。”
“吃的什么?”
“额……”并不用花太多精力就回忆起来,可是目光转到季杭身上时还是不由浑身一颤,声音如蚊蝇般细微,“麻辣香锅。”
季杭的眉头果然不负众望地紧紧蹙了起来,阴沉的脸色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冷寂。
“呵,”此刻也只有夏冬还能笑得出来,“临刑前的最后一顿,对自己不错啊。”
B大附属两个金牌科室的招牌站在这里,确诊一个小小的阑尾炎还是不需要费什么功夫的。趁着夏冬联络手术室迫害住院医的空隙,季杭用休息室的制冰机装了个的冰袋,对着第一次见面的小护士一个个礼貌地询问有没有伤药。
小护士虽然大都没能认出这位本院专家栏上最年轻的面孔,但就算做是普通家属,季杭的颜值和气质也足够年轻姑娘们心甘情愿为之头头转,不一会就是叮叮哐哐一大袋红花油风油精芦荟胶跌打损伤膏药摆人面前。
季杭被众目睽睽盯的有些尴尬,但还是边道谢边从袋子里拿了一罐用起来较为方便的喷剂。
tun上的伤做过简单处理后,安寄远整个人又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
季杭最终还是心软了,没有让人自己抽血做超声,但是拿着报告在病床前让人分析鉴别诊断的时候,还是引来了不少同房患者家属和路过医护人员的注目礼。
可是安寄远明显心不在焉,他从小没生过什么大病,安笙在他的身体健康上还是花了心思的,就连感冒发烧都不常有,要在他肚子上自己画下的记号那打三个洞,心里还是不免发怵。
而且,他的身后……虽然夏冬同他拍胸脯保证了由他亲自过床亲自铺单绝对不暴露不该暴露的位置,但是万一出现什么紧急状况需要翻身……简直,不敢想!
“妇科急腹症的鉴别诊断就只想到附件炎?”季杭坐在床边,看人木木的样子,脸就要冷了,”想什么呢?”
“哥。”安寄远的声音一下沉静下来,唤了人之后又不说话了。
季杭转过头去看他,睫毛一张一合好几下,回应他的却仍然只有安寄远清澈见底的眼神。
“哥怕不怕?”隔了好久,他才慢慢开口,眼神却不由闪躲开,“进手术室的时候,你怕吗?”
季杭知道他是在问当初自己做先心手术的时候,看着乳白色的液体缓缓注入自己的静脉,闭上眼的那一刻,有害怕吗,他竟然忘了那应该,便是不怕吧。
“有什么好怕的,”季杭嘴角一动,用一个实在没什笑意的弧度很自然地扯开了话题,“你老师的技术,还信不过吗。”
安寄远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眼神不由暗了下去。
他一直记得哥哥离开时的那个背影,那么坚毅而决绝,明明正当少年却仿佛带着看尽炎凉世态的冷漠。
然而,如今的安寄远已经渐渐能看到,那冷漠外表下的热血澎湃,那沉静面容下的敏锐蓬勃,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中滑过的暗流,都充斥着难掩的温柔,不论怎样坚强硬朗的外表都掩饰不住的温柔。
哥哥,他明明就是个那么善良和畅的人,曾经是,现在亦是。
“请问,您是安寄远家属吗?”
季杭撇了一眼人的胸牌,蔡立行,住院医师。从病床上站起了身,“是。”
名叫蔡立行的住院医一脸乖乖孩的模样,连抬头想要正眼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都略显局促。他还是牢牢记住了夏冬的教诲的
十分钟前。
“去神经外科轮转过的,起立!”虽然已经是下班时间,医生办公室还是没几个空位,夏冬一声吼,便立马有几个住院医站了起来。
“你们可以出去了。”手一挥,对着剩下满脸莫名其妙的五六个医生道,“你们几个,认识神外的季杭长什么样吗?”
有摇头,也有点头,夏冬在两个摇头的人中随手点了一人,“就你了。十七床阑尾切除术术前签字,听好了,只要签字,不要谈话,手术方案麻醉方案一个字都不用提。家属就在床边,大概跟我差不多高,年纪也相仿,仅仅是比我帅那么一点点的男的,不要问姓名,也不要深究他签的什么字。”
蔡立行虽然疑惑,但是医生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大概也并不好惹,于是恭恭敬敬双手递上一张纸,“这是同意书,您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在下面签字就好了。”
季杭习惯性地从左胸的口袋掏笔,却忘了自己根本没穿白大褂没穿刷手服,有些抱歉地借了蔡立行的笔来,像是精读文献似的,读起面前这份从措辞到结构都无比熟悉的手术知情同意书来。
出血,脓肿,感染,肠梗阻,粪瘘……一个个字都像砸落在心尖的石头般沉重尖锐。他第一次觉得,那些每天都听得见,平日里随口道来的并发症和手术风险,竟然那么陌生。
即使是自诩坚韧果敢的自己被放到患者家属这个位置,饱满的精神也在瞬间沦为一片深秋的旷野,无论多么轻微的风绪,都会有潇潇黄叶凋零而落。易兼中情
深呼吸,夹着中性笔的食指和中指隐隐发疼,笔尖在纸张上化开一圈浓浓的墨点。
“麻醉是”季杭从纸张里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