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哪儿了?”
一样的问话,一样的语调和音量,季杭甚至连微表情都没怎么变,而换来的,也是一样的沉默。
季杭并没有如安寄远所想象的那样,提着板子拎着藤条赶鸭子上架似的逼着他说出个所以然,而是看似十分有耐心地接过病历,就如同对待任何一个学生一样,稍作了一些点评,就放人走了。甚至难得在结尾处加了一句“辛苦了”。
安寄远那一刻突然想起了科室里的护士和住院医偶尔谈论起季杭的时候,脸上带着那种崇拜和羡艳的情绪,说他从来没有半点凌驾于人之上的架子,对谁特别谦和有礼的样子。
当时的安寄远,还在心里腹诽过,自己可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季杭。
然而此刻,当季杭对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宽容祥和,安寄远竟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惶恐来从毛孔低端向上冒着,渗透到丝丝缕缕的发梢,风轻轻吹过便掀起满屋子的不安情绪来。
第八章(1)
季杭就是有那么点儿不舒服,那么点儿狗皮倒灶的小情绪。
谈不上生气,更没有要因为安寄远的不坦诚和扭捏将事情上升到缺乏信任的高度。甚至因为那天忽而漠然冷淡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隔天的查房问答中第一次没有压抑自己的赞赏而夸了人一次,虽然只有简单一句“不错”,但还是让安寄远揣揣将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含了一上午。
美滋滋得直到下午一个不小心把刷完的手落到腰下,被当众狠狠训了一顿,两小时的手术观摩,被罚了全时长的前平举,安寄远才又把刚刚扬起的尾巴狠狠夹紧。
日子在这样的循环里飞逝,还是会受罚,还是会挨揍,但是季杭每一个隐隐带着赞许的眼神和不经意流露出的每一抹颇含欣慰的淡笑,都能让安寄远无比雀跃,让他对生活充满热枕,对往昔的信念,抱以坚定恒古的态度。
“安大夫,又扭着腰了?”
安寄远嘴角一抽,回应以蜜汁笑容,不置可否。
……
“小安真有礼貌,见谁都站着。”
安寄远悄悄觑向远处面无表情的季杭。
……
“看你这汗流的,要不找季主任给你去伤科挂个号吧,伤科的钱大夫从前也是季主任学生。”
问话的人莫名其妙看着安寄远吓得脸色煞白,摆手拒绝。
……
“安医生腿又摔了,这整天陪检转运也不利于恢复啊”
“他的病人,他不去谁去?”季杭冷声回应。
……
青紫刚刚褪了下去,又被染上几道鲜红,然后等到肿胀消减几分,总能有新的印子嵌上这饱受摧残的tun肉。
每天下了班带着要罚抄的病历,罚背的书去季杭办公室、表现好的时候,扎着马步抄,如果身上还背着事,一边做平板支撑一边背书已经是算季杭心软了,要是安寄远再犟个嘴什么的,顶着一pg伤坐在不带靠背的圆形转椅上,两脚都不能落地,写不到半页纸就比站一台手术出的汗还多。
每周六的病例分析更是比想象中的更加严苛,安寄远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预设,可是季杭抛出的问题就好像是苍茫大海里的随意一个水分子,他再优秀卓越,总不能把整个大海吞到肚子里。可是看着季杭,安寄远又不禁惭愧起来,哥哥的大脑就好比PubMed的数据库,任何关键词的键入,都能毫不费力地提取出最相关的专业信息。在神外的专项领域,更是对近十年来的新兴研究课题和文献期刊实验报告了如指掌,随便一开口说几篇文章,就够他忙乎好久。
付出这么多代价,成效是显著的。
安寄远在被季杭“拷问”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就被哥哥对比分析和综合推理的严谨思维模式所影响以患者体征为线索,各项辅助检查为引导方向,文献和数据为论据,抽丝剥茧,缜密推理。面对临床问题的逻辑性和条理性,和在探索问题的洞察力方面,不久便拥有了季杭式的敏锐。
就连一向对教学无感的萧南齐碰到难得的手术也会叫上他,偶尔做个切口缝个头皮,季杭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外科的作息时间不固定,导致安寄远很少有机会能和苏蕴一起午休,倒是同乔硕和其他几个住院医的阶级友谊,逐渐有了雏形。
“又被罚了?”乔硕笑看坐在对面的安寄远,“这次是几个?”
安寄远的餐盘旁边放着一只空的马克杯,杯子的把手上系着一根深色丝质线。
为了这看似普通,大多数时候只做惩罚用途的“练习线”,前些日子还正当暑的时候,从来不逛街的季杭一个人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且没有空调的小商品市场里泡了一个下午,就为了挑选出这与医用缝合线最为相近的材质。
向来觉得自己只是“比较爱干净”而非洁癖的青年副主任,濒临中暑汗流浃背地拎着两团线走出来的时候,犹豫了再三还是忍下了对自己一身臭汗的嫌弃,坐回自己车上,不耽搁一秒地冲回家直奔浴室,洗了澡之后又拎着消毒剂和擦布下楼将自己的驾驶座和方向盘里里外外擦了三遍。
当然,这些,英明神武的季哥哥是不会让自家弟弟知道的。
安寄远用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炒饭,又夹了一筷子茄子把嘴塞满,然后趁着咀嚼的时间,两只手飞快地打起外科结,灵动的手指飞舞起来像是蝴蝶的蝉翼般令人目接不暇。一个接着一个,杯子分毫不动。
安寄远咽下嘴里的一大口炒饭,苦着脸,“两千个。”
“那么多?”乔硕惊得抬头,“你干什么了?”
安寄远手上的动作不带停顿,回答地倒是很坦然,“一个前额叶肿瘤,入路没选对,可以锁孔的,我写的几个方案都是大骨窗开颅。”
乔硕心里想着季杭对安寄远是真的严厉说一不二不容一丁点沙子的那种严厉,比起对从前的自己还要更甚视线却还是被那活络的双手吸引过去,仔细观察起他的打结动作来。
“中指,太多小动作。”
安寄远一顿,嘴里还含着菜,鼻腔后边带着上扬调地嗯了一声,略带疑惑看着乔硕。
乔硕索性放下筷子,拍开安寄远的手,将两段线攥在自己手里,“看好,食指先用点力,摁住左手线上三分之一这里,往手心方向钩,再把右手的线用食指背面挑起,然后用中指夹住,不要有小动作,做无用功还破坏视野。”
乔硕边说边演示,又打了三个才把杯子还给安寄远。
安寄远接了线也顾不上吃饭了,一连打了几个结果然是顺畅了很多,刚要道谢谢,突然听见头顶广播,严肃的女声,“请安寄远医生立刻回神外病房。请安寄远医生立刻回神外病房。”
乔硕凝起神看他,“你呼机呢?”
安寄远立刻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呼机,“前面开会调静音了,忘记换回来。”
可能是对脱岗的事特别敏感,乔硕恨不得给安寄远装一副翅膀让他飞去科室里,“那你还不快去!”
虽然这两天都没怎么挨打,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扬着步子在走廊里奔跑的时候还是隐隐能感觉到挨过打的pg有些发麻,气喘吁吁冲进了科室,看着一派祥和气息的走廊,撑在护士台边就问,“哪个患者出事了?”
“出事?”年轻的护士推着小车像是要去发药的样子,一脸莫名其妙,“没听说有抢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