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继续大喘气,“刚刚不是有人呼我?”

“哦哦!安大夫来了呀,”护士长叶慧从护士站后的隔间里走出来,“我呼你的。”

安寄远强扯出一个笑来,“叶老师找我什么事?”

叶慧刻意走进了一些,放低声音,“你是不是周末在神内做了一个腰穿?”

在季杭的“督促”下,安寄远的腰穿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当碰到采集起来比较困难的案例,叫他去试试的时候,大家都快忘了他只是个刚入科一个月都不到的住院医。

然而听到护士长问出的这个问题,安寄远心里却不禁一个咯噔,看着叶慧的神里已然露出了几分惶恐之色。

叶慧轻叹一口气,“人家家属找上门来了,在季主任办公室呢,你快去吧。”

第八章(2)

气象台发布了台风预警,走廊里都是黑压压的。

安寄远在值班时接到苏蕴电话,荷尔蒙驱使上演“英雄救美”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将会一度发展到他根本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当时真的认为,这就像过去在学校里做小组项目时替苏蕴揽活,就像前年情人节送的礼物,就像无数次随叫随到的经历,那都是作为男朋友该尽的义务,不值一提,做了,也不放在心上惦记。

以至于,当他推门看见季杭对面的家属,愣是呆站了几秒才回忆起来人物,事件,画面,都像是被扔进滚水里沉入锅底,熟透了后又浮上来的饺子,透白的面皮裹着若隐若现的馅料,冒出尖儿来。

“你轻点喔,我女儿很怕疼的。”

“小伙子你那么年轻,还是学生吧。你们老师睡了没啊?”

“哎哟喂,我就说要找个老大夫。”

安寄远站在门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将眼角润开的不耐硬生生压下去。

“来了。”季杭脸上带了几分形式化的笑意,冲着安寄远努了努下巴,“坐。”

坐???

入科一个月,出现在季杭办公室的次数已经数不过来了,也被罚过各种姿势,除了带着惩罚意味的双脚不能落地的“坐姿”外,罚站,罚跪,俯卧撑,马步,才是他的日常。

虽然不习惯,也还是蹭着椅子边坐了下来,pg一着凳子,季杭便开口介绍道,“这位是黄女士黄全英,神内患者xx的母亲,你去做腰穿的时候,见过?”

安寄远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就先喊了起来,“怎么没见过?就是他给我女儿做的,他要负责任。”

安寄远一听那尖锐逼人的嗓音,眉毛就不受控制得像是两股麻绳般拧了起来,独属少年的冷峻气息一下便渗到语声里,“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

黄全英侧过身面对安寄远,眉目瞬间灼灼狰狞,一副要好好评评理的样子,额前鬓角垂落的凌乱碎发都随着人激烈的言语前后摆动,“我女儿本来没事的,你做了腰穿之后就说是得了脑膜炎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年轻时候也在医院干过,肯定是你无菌操作没做好。”

安寄远神色彻底敛了下来,“腰穿本来就是为了诊断脑膜炎的辅助检查之一,您女儿当时的临床表现已经是很典型的脑膜炎症状。”

“奇怪了我女儿为什么会得脑膜炎啊?”黄全英的声音拉高了,“本来就是普通的感冒咳嗽而已,有点头疼是正常的。你做完腰穿后,立马就发高烧发得神智都不清了。头痛也越来越厉害了。”

“发烧是脑膜炎的症状之一,只不过早期反应没那么大。做完之后要平躺六小时,您让她平躺了吗?”安寄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有一瞬间忘记了哥哥的存在,说话的语气锋芒毕露。

“你这都是借口。头那么疼怎么平躺啊?所有症状都是在你扎了两针之后出现的,”像是突然想起关键部分似得看向季杭,“哦对了!他还扎了两针,第一针没扎进去,一看就是个学生!”

季杭听着黄全英的叙述,脸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眸子里的一汪潭水仍旧波澜不惊,淡淡评论,“不是学生,这是安寄远安医生,有行医执照的医生。”

女人吃瘪似得抿了抿嘴,“那也是还不能独当一面的住院医师反正肯定是你传染了什么细菌给我女儿了。”

“肯定?”安寄远莫名其妙,像只受惊的刺猬似的,浑身竖起棘刺,“黄女士有看到我哪里操作不当吗?那么肯定?”

黄全英晃着眼神仔细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你都没带口罩没带手套!”

安寄远好笑,“您好好回忆一下,我带了。”

“没带!”女人非常坚定,“你刚开始给我女儿做检查的时候没带,离那么近,你整天接触那么多病人,天知道会不会把病传染给我女儿。”

安寄远扫了一眼摊放在桌上的病历,声音很镇定,“您女儿被诊断为的是球菌性脑膜炎,平均潜伏期是4天,最短两天。您刚才也说了,是我刚做完,您女儿的病情就加重了。”

黄全英气得腮帮子鼓了鼓,见安寄远毫不退让,便向季杭投去目光,“季主任,你看看这小孩,一点儿认错的态度都没有。这操作那么不规范,今天必须要给我个说法。”

“恐怕有些困难。”季杭漆黑的眼眸仿佛无底深渊般让人分不清情绪,嘴角却带着一丝清冷笑意,平静的眼底散开稳稳自威的气场,“我的医生,操作不会有问题。我点,我可以用我的职务作担保。”

黄全英似是被这样的狠话惊到了,脖子一梗,反应了好一会,“我要你保证做什么?我要你们负责任,我女儿的住院费医疗费陪护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和经济损失,你们都要负责。”

季杭依旧是满脸从容的正视,还带着面对家属时一向都怀揣着的温暖,轻描淡写的一句,“这不可能。”

“什么!”黄全英前倾着身子,尖锐的声音带着些哭腔,“你们不负责谁负责?我女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生这种毛病?她从小就一直身体很好!”

季杭已经很淡然,“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女儿生病的诱因,不在于我们。”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就知道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负责任的主任,出了事竟然撒手不管了?”

季杭轻轻一笑,随手拿了便签纸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压在桌面上推到了人跟前,语气轻松,“事情你也讲清楚了,人也见到了。我作为科室主任也调解过了,让我的医生负责我不同意。所以,请您去医务室跑一趟吧,二楼C区C204医疗纠纷委员会申请医疗鉴定。”食指在纸上点了两下,眼神略略一低,“抱歉我名片发完了,这是我的名字和职称。投诉的时候会用到。”

女人气冲冲地夺过了纸张,又偏过头狠狠瞪了安寄远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猛地站起身子出了门,砰得一声绝不是风带出来的声音。

窗户开着一条缝,些许断断续续的汽笛突鸣声溜进屋内,26楼也顿觉嘈杂。夏末秋初的台风依旧不甘示弱,挟持着乌云里压下的水珠,喘着灰白色的怒气,从灰暗的空中无序冲下,敲打在微阖的窗沿上,溅起四射的水雾。

安寄远亲眼看着季杭的脸色如窗外混沌不清的天色般,缓缓地沉了下去。一丝忐忑不安的惊悸顺着雨水从窗隙间扑进。

“不知道该做什么吗?”季杭清冽的语气流转在温润的双唇间,平和旷澹。

安寄远的目光轻微闪动,背上蓦然浸润出一层细密的汗,垂下了头不敢去看人。那股人前意气风发、不羁不驯的隐火,被汹汹的雨声当头浇灭驱散。

明明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勃然而怒,季杭薄唇微启,却是震耳欲聋的轰鸣,饶有余音。

“里间。”季杭抬起眼帘,有些慵懒得,淡淡扫了他一眼,“去跪着。”

第八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