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抬眸一窥,惊惧的面色煞如白纸。

季杭的头顶仿佛瞬间压过一大片乌云,将那温暖的光影堵得严严实实,他微阖着眼睑,静静等了五秒。

那五秒里,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从病历里抬起眸子,用平淡如水的目光望着惊愕失色毛发倒立的安寄远。

第六秒,他收回了眼神,转椅轻巧地往后一滑,侧身拿过安寄远的手机,直接放到了会议桌上,尚在振动中的手机触碰在木制桌面上再一次发出不小的声响。不一会,同屋其他住院医敲击键盘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然后便陆续停了。

季杭甚至在唇边晕开了一抹笑意,“不接?”

苏蕴两个大字横在屏幕的中央,那手机就像是一块被烫红了的铁皮,灼热刺眼得让人不禁移开视线。可是季杭那带着几分揣测,几分清冷,和几分让人摸不清头脑的随意轻松的目光,让他更加颤栗。

“不……不用了。”安寄远的声音里透着真真切切的畏惧和恐慌。

季杭将眼神缓缓移到手机屏幕上,又抬起来,脸上依旧是招牌的气定神闲,刚要再开口,手机的振动声便断了。

安寄远微微松了口气,季杭望向他的眼神并没有故弄玄虚的意味深长,只是当他再次低头回到病历上的时候,嘴角始终挂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甚至好看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季杭并没有像过去每一次检查病历或者手术记录的时候那样,随意抛出连串的解析题,以至于安寄远准备了一肚子用以备战的答案,找不到出口,便只得憋在肚子里,随着强大的胃动力翻滚搅动。

周身住院医的打字声开始渐渐恢复了一贯的速率,连呼吸都好像顺畅了许多,可好景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季杭翻过第一页体格检查的时候,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再一次振动了起来。

安寄远第一次觉得,这手机振动时的嗡嗡声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发丝间爬过似的,让他头皮发麻,全身无力,只好靠紧紧咬住的嘴唇来缓解身体的颤抖。

“真不接?”季杭带着几分挑逗的目光落在安寄远惶然的脸上,弯弯的眼睛里透着几分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安寄远左右摇了摇僵硬的脖子,哑着嗓子,“对不起。是我的错。”

季杭微微挑眉,再一次探了探身子,郑重其事地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人,然后有些好笑地问道,“你错哪儿了?”

这一个眼神一句问话,安寄远是真的慌了。心脏像是被人牵了一条线悬空在云端甩了几下,找不到支点似的无力感。

带着暖意的空气被明媚的阳光送进半开的窗户,到小小办公室这么转一圈,便好像结起了一层冷霜。

安寄远没出声,背在身后的双手捏起了拳头,骨节紧得发疼。

整个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手机在桌面上振动的声音。在场的住院医都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活,屏息凝神地祈祷着季杭看不见自己。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来电人到底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电话就让气氛直接降到冰点,但是,季杭一呼一吸,每一个字词和发音中散出的气场,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逆着光看影影卓卓,但那压力却是如此真切清晰,铺天盖地般得将人包裹起来。

振动声戛然而止,安寄远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还没呼完,紧接着的一连三四个消息提示又点亮了手机屏幕。

季杭瞥了眼横在锁屏界面上的微信通知,啪地一声合上了病历,第一次没有检查完就交还到人的手里。

“你忙。”简单果断两个字,便起身向门口走去。

安寄远几步追上,“主任,我没”

季杭的眸子横着扫了过去,那眼里的寒霜瞬间冻住了安寄远的声带,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安寄远从来没有这样心慌过,季杭的神里,明明就没有愤怒,没有责备,也没有讽刺,就是这样甚至略带希翼得看着他,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心里像是压了块巨石堵的难受。

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凝视而垂落下目光的安寄远,听见季杭平淡的声音。

“安寄远,我只是你的上级医生,你的私生活,我是没有权利干涉的。”季杭的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你在慌什么?”

·

午休时间难得能碰到一起的小情侣,当然不会选择人多嘈杂的医院食堂。初秋的天气格外凉爽清明,在离急诊侧门不到五十米的的石桌边,安寄远俯身替苏蕴扫去凳子上的落叶,走了几步坐在她对面。

接过女孩买的三明治,撕开包装咬了一口。

“忙吗?”仿佛是医生情侣开启话题的标配。

苏蕴修长的手指撕着三明治的包装纸,安寄远经常想,这双手,若是做外科该多美。

“还好,应该没你忙。”

安寄远笑着点点头,阳光下的年轻笑脸俊朗得很耀眼,“我也还行,至少有时间吃午饭。”

“那打你电话不接,微信也好久才回。”苏蕴微微嘟起她粉嫩的双唇,略带嗔怪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更是带了几分撒娇的气息。

被手里琐事缠了一上午的安寄远瞬间就想起了早上季杭查他病历的时候那几个电话,有些尴尬地低头用门牙撕了一口三明治外层的白面包,“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好我们主任在查病历。”

苏蕴抽出一张纸巾微微摁了摁并不怎么显脏的嘴角,若有所思地扇了扇纤长整齐的睫毛,“喔。你们…季主任?”

“你知道?”安寄远倒是被她的回答一惊。

季杭虽然在学术界和临床界都是佼佼的青年专家,辉煌事迹和其成就早都传遍立志要从事神外的学生中间,最近又因为在亚洲自然科学基金的一个神外基础项目中担任重要职位,被院长和院内宣传部夸得神乎其神,但是,安寄远和苏蕴自学生时代就确认了情侣关系,安寄远是从未从自家女友口中听见过关于季杭的一点一滴。

苏蕴抿嘴一笑,唇角的鲜艳就像是金黄秋色里的一抹鲜红,“科里护士老师经常夸你们季主任,那天他来借资料才见到,还真的”苏蕴斟酌了一会,左右晃着脑袋想了想,“很有气场。”

安寄远并不在乎自己女友对自己亲哥哥的评价,捏着三明治的右手突然用力,“那天?是哪天?”

“那天啊你不是下午还替他来取病历复印件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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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寄远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这么度过了一整个下午,破天荒的,今天没有被罚抄罚背,也没有记在账上要还的戒尺藤条,但是,他还是在下班后敲响了季杭办公室的门。

纵然,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有事吗?”中性笔沉沉地拄在桌上文献的一个段落尾端,季杭头都不抬得盯着一张左上角写着组2图11的绘图纸问道。

安寄远从身后掏出早上那本季杭看到一半的病历,“这个,还没检查完。”

季杭缓缓从那张画着大脑动脉环的图纸上抬头,静静看着他,“如果你现在的水平,还停留在要我替你的病历纠错的话,我并不认为你有随时进出这间办公室的资格。”

他说话的声调缓和平稳,甚至有些语重心长的感觉,但是,这样的对话,却比之前任何一次,因为操作不规范或者思维不够周全而换来的毫不留情的呵斥,更加让他不知所措。

安寄远忍不住想要道歉,但他其实从踏入这扇门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袒露心声,“我错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