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陌生人猎奇的眼神最终还是会落在那张硬冷严正的脸上,季杭也不加遮掩,左边脸颊的巴掌印因为骤降的温度痛得发胀,如果角度光线合适,应该恰巧可以看到那有力的五指留下的鲜明肿印。
他就这么跟着,错开颜庭安半个身子,迎面偶尔走来人,便默默后退几步给行人让路。一句话不说,一声“师兄”也不唤,偶尔抬起眼睑去打量一下颜庭安埋在帽檐下的神色,都觉得愧疚难耐。他其实看不清师兄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那每分每秒都在往下沉的气场,比这无异于赤身的严寒,更让人心悸。
似是一艘被吹走了帆布的帆船,在狂风暴雨中晃荡不安,可还是千方百计要向着灯塔的方向前去,古旧的木浆在这大浪翻滚中根本无济于事,而行船人依旧孜孜不倦。
也不知走了多久,季杭只觉得自己的肺泡里都快结霜了,可冻得发麻的双腿还是机械般地往前跨着步子,任由凛冽的寒风将那薄薄一层家居服打在仍旧挺拔的背脊上,勾勒出一身硬冷的傲骨。
颜庭安忽而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没有一点动作,只有淡淡的白雾从嘴边泄出,“你知道我不会心疼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高旷远,哪怕是在这漫飞的雪花里,都像是藏身在厚重云层后头,丰润而绚烂的阳光,穿透到听者的心底。
季杭没有应,怔忪而立。睫毛上覆着一层毛毛的雪花,眨眼间便飘摇坠落。
持续行走的时候不易察觉,一旦停下,才忽觉全身上下每一丝肌肉纤维都被锁在了极限拉伸的位置,通身的刺骨奇寒,僵硬瑟缩。两只通红的脚掌隔着湿透的拖鞋底扎在雪坑里,分明已经感受不到趾头的牵动,双脚就好像冻成一团的冰块。
余光里是一颗壮大的老槐树,大多枝条已是光秃得干干净净,唯有一片焦黄的树叶,被雪花打得摇摇欲坠,却仍旧固执的靠着那微小薄弱的经脉同大树相连,东倒西歪却俨然不肯与枝头作别。
颜庭安再次抬脚向前走去,身后莎莎啦啦的拖鞋踩雪声旋即响起……明显比先前慢了半拍,脚步声也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
只是这次,并没能走出太远。
一个顿步转身,扯开上衣外套的拉链,褪下厚实温暖的羽绒服,单手往季杭怀里一扔。
“我只说一次。”温软的气息吹散了嘴边纷扬的雪花,“穿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命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季杭早都冻到发僵的脑袋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却十分诚实地死死拽住了胸前余温尚存的外套。
挂着雪花的睫毛颤颤巍巍,好不容易向上掀开,目光从白皑皑的地面上移到颜庭安惯满风的衬衫,精炼又淡然的样子,季杭那久经风霜而坚硬明厉的眸子里,不知不觉中透出几分无所适从的脆弱。
寒流还是没能冰封住他的心脏,靠着本能的顺从使唤自己僵硬的胳膊穿上外套,哪怕纵身严寒,站姿也没有半分颓靡的模样。帽子被颜庭安一点不温柔的动作狠狠盖在头上,季杭迷朦着眼睑,看到那个太过熟悉又并不寻常的背影往回走去。
他这才深深,深深喘过这口憋得他眼角发酸的气来,勉强从溺水般的窒息中挣脱出来。
医院的家属小区并不小,来回一圈也有十几分钟,平日里不觉得多长的路,摇身一变成人体冰棍,还是不一样的。
强有力的热水花洒柱由头顶淋下,温热的气息顺着肌理灌注到血液里,由体循环游走到心脏,一点一点地唤醒一个个还以为要进入冬眠的细胞。
许久没有过的强烈情绪像海啸一般扑上来,将季杭久经历练而八风不动的心海打出层层激浪。他望着脚底下汇聚成滩的水流出神,隔着浴室的门,都能感受到客厅里颜庭安内心的幽深浩瀚。
清冷的眼神,微妙的表情,和拽着他胳膊将他往浴室里扔时不容分说的力道……
这感觉于季杭而言其实极为陌生,因为颜庭安的管教从不在于疾言厉色,更多的是陪伴,是影响,甚至可以是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拿捏过的调侃玩笑。他挨过很多揍,受过很多罚,也因为对陈析的不尊重被郑郑重重的板着脸训过,但师兄实在是太少,太少和他生气了,以至于在临床决策上素来以果敢精准著称的季主任完全就没有任何应对的策略。
期间安寄远进来送衣服,“哥,还要给你拿什么吗?”
“不用,”他的声音穿过热气氤氲起来的水雾有些朦胧,“谢谢。”
“那我先回房间了,庭安哥在楼下等你。”
颜庭安额前的细发也有些湿了,衬衫的衣襟微微透着肉色。
“师兄要不要先洗澡,小杭给您放热水。”刚从浴室出来的季杭还冒着热气,浑身都冲得热乎乎的。 整个人陷在柔软干净的家居服里,乌黑的睫毛垂下,一双瞳仁掩在其后,所有锐气便敛得一干二净。
颜庭安坐在餐桌边,一手环握着咖啡杯,一手随意地翻看着桌上的期刊,这几分悠闲自在,便是比眼前站得规规矩矩的季杭更有几分主人的样子。浓黑的咖啡喝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季杭还没来的及想咖啡机多久没有换滤芯了,就被师兄的手抽回视线,顺着一看,侧坐的桌上放了一杯尚且冒着热烟的热巧克力。
“喝了。”
季杭尴尬地抽了下嘴角,上一次喝热巧克力大概还是大学期间,连名字都记不清的某个女孩儿被闺蜜推搡着意图表白时送的。家里这罐,自然也是乔硕买的,大约……已经过保质期了吧。
可是,师兄亲自给冲的,又端到眼门前,季杭是怎么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冠上闹脾气的罪名。
战战兢兢抿了一口,甜腻得好像要把舌头黏到上颚似的,眼神试探地看着颜庭安的脸色,“有点烫。”
室内的温度让颜庭安的神色又暖了起来,可这暖,又不是那种能渗透肌理的,这笑,也不是由心而发的,“真是长大了,都会要挟我了。”也不知道说的是这热巧克力,还是一路在雪里追着自己的行为。
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季杭没再说话,不急不缓咕噜咕噜喝完一整杯热巧克力,放回杯子的时候还特意往师兄的方向推了推,一副小孩子炫耀自己吃完了饭的样子。
“什么意思?”颜庭安这才从手里的文章中抬起眸子,“等着我给你洗杯子?”
季杭的耳根“唰”的一下红了起来,赶忙抽走马克杯转身进厨房去洗了,恨不得去门口酒吧借一块擦杯布来擦得蹭亮蹭亮的才出来,颜庭安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面前的茶几上并排摆放的三件东西床头柜里的一瓶佐匹克隆,那盒从他衣服口袋里找到的烟,和……一瓶刚开封不久的漱口水。
第十三章(5)
莹黄的顶灯将季杭笔挺的跪姿在地板上打出一汪阴影,两记窜着火的耳光重叠出的掌印仿佛色彩饱满的画布,红肿而透亮。可颜庭安平静的眸色里,却只映射着电视银幕里忽明忽暗的斑斓。
被调了静音的某个娱乐频道,正在播出晚间档大型综艺喜剧节目。
青春活力的男女嘉宾笼罩在舞台的华灯里,嬉笑打闹与这屋内的静谧清冷好不匹配。唯一的声音输入仅仅是那房檐边上缓慢融化的积雪,滴答滴答砸落在窗台边沿,契而不舍地浸透这师兄弟二人身上,经年残破的封条,即将唤醒沉睡已久的过往。
颜庭安知道,哪怕自己口口声声跟季杭说他长大了,如今眼皮子底下,仍旧是十四年前,那个干净又复杂,善良而坚冷,宁折不弯的孩子。
身为长子却并没有得到该有的眷顾,被视为家族败笔似的生活了十四年的季杭,早在少年时期便将一颗原本脆弱的心磨砺得无坚不摧,竭尽全力强迫自己像个成年人一样坚强独立。明明该是跳脱蓬勃的年纪,却出落得像那大雄宝殿后的铜像般四平八稳,言行举止都浸润着深沉内敛,坚韧勇敢的底色。
倒是隔三岔五以逗他玩儿为成就和乐趣的颜庭安,更像个孩子了。
是以,季杭都觉得惊奇,“你竟然比我大了四岁。”
“你什么你,”少年颜庭安正埋头用止血带练习血管吻合,刚打完一个结要剪线,头都没抬,“叫声师兄我听听。”
“哦。”这是一个骨子里便规矩极了的孩子,抬起搁在双臂上的脑袋又从凳子上站起,端端正正立在桌边,“师兄好。”
这声师兄,一叫便是十四年。
在雀跃欣慰时,在难过失意时,在颜庭安不怎么正经得同他闹腾玩笑时,抑或在强忍着委屈听训受罚时。即便已经是自己领域里饱受敬仰和夸诩的传奇,同行出席大小会议,也从不避讳外人眼光,规规矩矩给人拉开椅子领水取笔,师兄二字出口,便每每都带着郑重其事的恭敬。
表面上看起来稳重沉静不动如山,时不时又戴上一副淡漠的面具,可实则不过是太会隐藏情绪,那是一种从小便在家族长辈对之的唉声叹气、漠然视之、和旁观冷眼下铸就的内敛和疏冷,仿佛给孤立无援的自己披上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金钟罩,从头到脚地覆盖起来,由外看去是一派钢筋铁骨,无需任何抚慰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