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冲脸,擦干,冬天的皮肤像是被从四面扯过似的紧绷干燥。季杭究竟是在多年的临床中炼就出严谨的表情管理,哪怕他并不习惯在颜庭安面前这般压抑自己,“师兄,小杭开车送您。”
“不用。”颜庭安并非是要瘆着他,“两条街而已。”
安寄远看了眼窗外,“外面还在下雪,让哥送吧。”
颜庭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就像来时打招呼一样,丝毫看不出一丁点同季杭生气的意思,“空气好,我走走。”
季杭明白师兄的脾气,于是也只扭头吩咐,“小远,去给师兄拿件外套。”
来时的大衣被淋湿,如今的颜庭安只贴身单着一件衬衫。安寄远转身打开玄关侧面的壁橱,里面挂着三人日常穿的冬装外套,思量几秒,还是抽出一件季杭的衣服,打笑道,“庭安哥应该不会嫌弃哥吧。”
季杭没什么心情附和,木讷地看着颜庭安回应了一句什么,安寄远又笑得更开了,像个孩子,有几分在他面前很少有的喜乐气息。他想,颜庭安自始至终,大概都是个比他更好的哥哥。
厚实的外套接到手中,并没有医疗剧里的医生披白大褂时仿佛掀起一阵厉风的潇洒,刻进骨子里的无菌原则让颜庭安穿衣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谨慎。
他的眼神在季杭脸上停了停,很快就又落了下来,什么话都没有,转身扶上门把手。
“庭安哥慢”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像是流动的画面被按下暂停键。
颜庭安开门的动作仿佛被点了穴似的定格,如一尊透着寒气的雕塑,脸色在顷刻间黑矮矮地沉了下来,把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峻的安寄远吓得半句话卡在喉咙口,没了下文。
骤降的气场如利剑刺破苍穹,让兄弟二人都不自禁地打起冷颤。平日里收敛起来的压迫感在其转身的那一刻悍然外放,硬挺的面容不复平日里总是挂着笑意的淡然亲和,严冷的脸色里掺着化不开的阴沉。
不同于季杭的严肃中正,那是一种更为冷锐,沉郁,不容任何揣度的气场,宛如利剑出鞘,映着雪月寒光。
颜庭安将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左手慢慢抽了出来,在身前摊平,结了冰似的的眼神目睹了季杭瞳孔的惊缩。
黝黑的眼底,是一片狂风暴雨,“这是什么?”
第十三章(4)
闷沉的脑袋“轰”的一声,砰然炸响。
无限逼近窗外积雪的苍白,在季杭凝重的脸色上铺陈开来,惊惧的眼眸里闪起细碎而赢弱的微光。
可不过几秒,冷冽如陈年冰封的气场又被悄无声息地收起,仿佛刚才徘徊在凝固边缘的冰冷气息皆是幻觉,颜庭安的脸上又挂上一丝或许能被称之为笑容的表情,“小远回房。”
季杭眼神里渗出的惶恐,颜庭安字语间掩起的震怒,再加之男人手中稳稳托着的物什……安寄远的诧异并不亚于任何人,眼神犹疑几圈,尾音还带着颤,“庭安哥”
只是未等最后一个字落地,颜庭安清冷无恙的眼神便扫了过来,豪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
那气场仿佛夏日里开足冷气的空调,每个毛孔都被强压而填满了冰冷锋利的压迫感。哪怕他庭安哥从来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过,安寄远还是被这沉甸甸凉飕飕的目光冻得一个哆嗦,非常识时务地跑回楼上房间。
关门上锁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客厅,颜庭安似是跟着轻笑了一声,又似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恍然不觉眼前人的惊惮,低头翻着手里那包被抽走一根的烟盒左右打量一番。
灵巧的手指一个翻转,烟盒便“啪嗒”一声落到了身边半人高的鞋柜上。淡黄色的海绵头浅浅噙在撕开的缺口处,满是邀请的姿态。
眸光一凛,空出的右手便一点不留情面地盖上了季杭的左脸。
“啪!”
似是一个澎湃汹涌的巨浪从高空翻落,狠狠砸在坚硬的岩石上,沉重而响亮。
被打偏了的脑袋下意识摆正,煞白的脸上霎那间便染上大片红肿,浮雕似的印在季杭无措的面容上。他的站姿仍然笔挺,如稻田里迎风的麦穗,笔直的腰杆低垂着头,每一寸骨头都蓄着郑重其事的愧歉和惊惶,带着些规矩到让人难以忽略的敬畏,却惟独没有怯懦。
“啪!”
同一位置,山呼海啸,天动地摇。
双侧脸颊被高挺的鼻梁骨分割成全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千里冰川,一面是炙火岩浆。
颜庭安的脸上又晕开浅浅轻轻的笑意,然而怎么看,都跟之前不同了。
“真是长大了。”
不徐不疾的语气,清淡缓和的音调,竟被男人说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在季杭余震未消的大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之时,便收回目光,转身径直走出了视线,毫不犹豫,更不带一丁点回头之势。
深棕色的木门被走廊里贯穿的寒风吹得微微摇晃,就好像在对他已然肿起的脸颊摇头叹息。
耳边是两记狠戾的耳光砸出的嗡嗡声,睫毛扑闪,眼角肌的收缩便后知后觉似的,在脸颊上蹿出道道火辣辣的疼,好在有着极高职业素养的大脑很快便从茫然的惊愕中恢复起了本职工作,拼凑起被这巴掌打得东倒西歪的理智,努力搜寻最佳的应对方案。
但其实,脑海里最为响亮而密集的,还是师兄极为客气的外交辞令,和语气里叫人无法忽略的疏离感
“你长大了,就失去了被当作小孩子对待的资格。”
“我不满意,可也没什么用。”
“不用拿藤条来糊弄我。”
……
走廊里鱼贯而入的凉气同屋内浓厚的暖意混杂交合,在这几平米见方的门厅形成一股冷热气流的对撞。季杭连眉梢都没有再动一下,眸间明明一片清透澄澈,却愣是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抬腿就向往屋外追了出去。
这大概还算是初雪,只是这场初雪实在有些来势汹汹,给这个传说中三十年一遇的极寒严冬又添上一抹凄绝。
望眼而去,楼间的花坛,路沿的驻车,还有那造型奇异的槐树梢上,都已经积上一层白绒绒的雪被。
行人步道边星星点点的路灯像是落入凡世的星辰,将灯火阑珊的居民楼宇隔成两岸。
夜色深沉,看不清眼前的雪花,只能凭借车灯前的团团光晕,来判断落雪的速率及密度。车行道上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了,而两侧步道上来往人群络绎不绝,自然而然就踩出一条浅浅的道来,倒是给疲累的物业师傅省了力气。
夜归的人们总是行步匆匆,拉拢衣襟向着这硕大小区内的某一盏暖灯某一桌热饭赶去,而这原本漫无焦点的目光,总还是禁不住好奇心,投向那个逆行中的单薄身影同穿着厚实羽绒服毛线帽缩起脖颈儿的行人形成鲜明对比,男人身着一袭棉质的纯色家居服,被寒风飞雪灌得噗噗打响,布艺的拖鞋早都由地上半融的积雪打湿,连带着裤腿下缘,每走一步都飞溅起水花来,而除此之外,浑身上下便再没有其他可以御寒的装备。
后脚跟顺着跟腱而上,纤长的手指直至前臂三分之一,光滑而骄傲的脖颈弧线,所有这些暴露在空气里的肌理,统统都被冻得通红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