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极少数能进去的人会发现,事实并非这样。

而这些人,也自此在他心中占据了很重的份量。

只是,前额叶和杏仁核仍在孜孜不倦地精细运转,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情绪好像加过泡打粉的面团持续叠加膨胀,可这金钟罩严丝合缝密不通风的,最终还是要落到自己肩头。

“压力大?”颜庭安的目光仍旧定格在电视荧幕中欢笑的流量小生上头。

“还好。”答案模棱两可,但要说是敷衍,就有点委屈了。

清淡的目光缓缓挪了过来,平和的语气真的就像极了善解人意的邻家哥哥,听不出半点怒意,“那你,是真的欠揍。”

其实最初那些日子,连颜庭安也会迟疑,那个面对一纸监护人变更书而波澜不惊的季杭,那个在弟弟声嘶力竭的求饶哭喊下面不改色的季杭,还有那个在深夜里虾米似的蜷成一团缩在墙角睡着,替他调暗床头灯都会被惊醒忽而坐起的季杭,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时而坚强冰冷得像个无以撼动的大人,浑身上下连着十几根导管,却是整个儿科监护室内唯一一个不用上镇静止痛的患儿;时而乖巧听话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被罚站了就连去厕所都不敢提,挨过打又羞得死活不给上药。

连季杭自己都记不清了,到底是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对这个师兄放下戒备……是在长时间弯腰手把手教他剥离技巧而直不起身时,还是在那些状似没个正经却适时驱散他消极情绪的玩笑后,抑或是素来温柔有礼的师兄亲自下场去替他教训那些欺负自己的小混混们,大概也可以是将藤条在指间耍出花来,轻笑着扬手,却痛彻心扉得在他身后留下印记的瞬间。

那颗冰封的心原,便渐渐生出了和煦的温暖来,似是积雪融化嫩芽破出,万里荒芜终究是起了绿意。

“对不起,师兄。”

“不用道歉,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生气。”颜庭安说得认真,仿佛季杭脸上那烙得深红的巴掌印,跟他丝毫没有关系,“就是有点失望,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安寄杭。”

这三个字,由颜庭安念出来,没有一丁点安笙口中虚张声势的气息,服帖而让人踏实。

从前,仿佛是个很遥远的词了。时光将原本详实的记忆冲淡,可身体却率先于理智,忠诚地给出了最直接的回应。

季杭低下了头。

师兄说他不怎么生气,可是季杭大概真正开始理解了他的愤怒。

“从前的你,也有压力,也有情绪,脾气更大,但你从来都知道,什么是底线。知道生存下来有多不易,知道自己身上凝聚了多少心血。你走过了很多的坎经历过许多委屈,可不管遭遇过些什么,总还积极正面地去看待世事,解决问题,应对麻烦,而不是这样……”颜庭安曲起手指敲了敲茶几,“麻痹自我,逃避现实,自甘堕落。”

大抵是出自于医学世家的一身正气凛然,季杭从未被用如此极端恶劣的词语标榜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舌根发苦,已经是比平日里快了一个频率的呼吸节奏都冲不淡的苦。

可师兄说的,又一点儿错都没有。彼时的自己,有明确的目标和动力,有触手可及的榜样和引导,有竭尽全力的动力和决心。哪怕较之同龄人更加深沉稳重,可毕竟也带着青春特有的稚嫩,热爱和厌恶,都浓烈而直接。

仔细想来这几年,临床上的工作开始变得更加得心应手,顶着年轻医生们求之不得的头衔和光环,也理所当然成了科室里的“老师们”在术中临遇紧急情况或面对疑难杂症时转而寻求帮助的对象,外人眼中的季杭像个手术狂魔似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季杭,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些曾经也不屑,但只需师兄一个眼神就会乖乖出席的行政会议,他渐渐不怎么逼自己去了。那些明明不服气却要因陈析学生的头衔而低头的场合,他也再不会妥协了。他开始拥有愈发饱满的人格和精神,卓越高超的业务水平,分毫不容偏差的道德标准,哪怕他知道,这大概并不是如今临床行医的主流氛围。

那么,关起门来自己干自己的活,与世无争超然物外,真的就太平吗?

当然不是了。

他季杭还有一颗炙热到烫手的心,会为了远从山区里前来求医而等不起床位的患者连夜加台,会因为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他组患者同年长古板的教授撕破脸,却绝不会屈于任何游说或“赞助”而多开一剂无用的医嘱,更不会为了所谓的“绩效”而将经济条件和医保类型作为收治患者的基准。

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从不将这些有损既得利益者的事情当作压力,他将其称之为职责。

“你是大人了,不是顶几句嘴就要挨一个月打的年纪了。你的任何原则和坚持,师兄都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你,支持你,在需要的时候,维护你。可是……”颜庭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轻得仿佛是乘着窗外的落雪而来,寡淡明朗闲适从容,“你若要以消耗自己的身体为前提,那我一定会不惜代价,给到能让你长足记性的训诫。”

二人相视间的气流蓦然停滞,空气仿佛瞬间被抽成真空。

“你自己也有一路带上来的学生,有一起长大的弟弟,叫他们任何一个人在你面前这么折腾自己,难道两个巴掌就算是惩罚了?”温婉的笑容很是善解人意,“季杭,你今天没挨揍,不是因为你不该被揍,而是我觉得,到这个年纪还要靠被打pg才能乖乖听话,那你也算是没什么救了。”

鼓膜仿佛是被裹着毛茸的逗猫棒轻扫一记,从耳根处泛起鲜艳的红色,迅速扩散至两侧脸颊,甚至比巴掌印红的更加透彻。季杭瞪大眼睛看着波澜不惊莞尔浅笑的颜庭安,那沁入心底的声音始终没有停,“看什么看,我说错你了?”

一直维持着笔挺跪姿没有丝毫动静的年轻人悄然无声地攥紧了裤边,胸口那股气上上下下堵了好久,才勉强将声音压得很低,“是我的错。以后不会再碰了。”

他太习惯师兄这种毫无违和感的语气切换了。

“你又不是今天刚知道这是错的。”颜庭安对他这句硬着头皮的认错话不以为然,浅笑着的样子就好像出口的话根本无足轻重,“我也没准备这就信了你。”

英挺的眉骨深深绞起,眼底的愧疚逐渐被震惊取代,季杭几近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颜庭安。

“咕噜咕噜咕噜”

一手牙刷一手漱口杯的安寄远站在镜子前仰着脖子洗漱,低下头将满嘴泡沫吐出的间隙还不禁歪着眼嫌弃地看了一眼漱口水的口味……

“冰蓝??哪里冰了,简直火辣……”胡乱抓着毛巾搓了几把湿漉漉的头发,便被洗手台上忽而亮起的手机屏幕吸引过去了眼神,让安寄远洗个澡都带着手机进浴室的,竟然不是他那软萌的小女友。

微信的聊天记录框里,乔硕的信息间隔时间长短不一。

「老师在家吗,怎么不接电话?」

「庭安哥来了。」

「嗯?什么情况?」

「不知道,我被赶上来了……」

「不会是在挨骂吧?」

「是科室里忙吗,需要我过来吗?」

「不是忙,是……大家都在找老师。」

捧着手机一pg坐到床上,安寄远盯着屏幕啪嗒啪嗒眨了两下眼,疑惑地歪着脑袋点开键盘,“大家?”

退出微信点进邮箱,等整理归档完邮件,还没有等到乔硕的回复,安寄远才翻下床,今晚第三十二点五次趴在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全无意外,还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烟,”当然听不见,颜庭安语气轻巧得很,完全无视了季杭目光里不加掩饰的冒犯,“抽过多少?”

倔意十足的沉默最终还是在师兄清冷的注视之下落败,季杭将视线甩在身侧胖乎乎的沙发靠垫上,?“记不清了,不超过十次。”?

颜庭安仔仔细细看了他一会,他其实不是在判断自家师弟回答的真实性,可是,季杭还是这么认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