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细碎的交谈和疑惑的目光,颜庭安浅笑着向不明所以的大家介绍了季杭,听着台下在闻及“神外季杭”这几个字后传出的夸张惊叹声,虽不曾点破那是自己亲师弟,心里到底还是极为骄傲的。
笑意又更浓了些,甚至点了点第一排正撑着脑袋要打瞌睡的男生,“都精神点,还没去神外轮转的,季主任记性可是极好的。”
被尊称主任的季杭倒是丝毫没有主任的自觉,拎着手里的文件夹在会议室后边立得规规矩矩,像个被罚站的好学生,认真盯着投影屏上的ppt讲义,耳边是颜庭安温和悠扬的语调,间或轻松愉悦的玩笑……这才记起来,心外的午休是有小课堂的传统的。
宽大的投屏上是病例题(历经千劫百难不死的)患者李红的CTA重建,讨论声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季杭没穿白大褂,刷手服外边儿套着一件石墨灰的冲锋衣,这次是被师兄安置在他身边坐着了,深邃而微垂的眸光间隐约带着几分忍耐。终于,在颜庭安沉和而极富耐心地穿插满了提示,而年轻医生们仍旧天马行空毫无头绪的时候,季杭那急脾气究竟还是忍不住了……
“除了考虑急性冠脉综合征外呢,给予硝酸甘油胸痛无缓解还应该考虑什么?”
“夹层破口在哪里光凭影像能明确判断?”
“右冠脉开口夹层撕裂应该搭桥在什么位置?”
“去年五月份二院的死亡病例分析报告没有看过?……看了还这个时候给抗凝?”
他的声音不大,音调不高,可每个字里却不多不少透着恰好让人心生忌惮的严肃明厉。不出多时,便没有什么人敢说话的了,会议室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底下坐的毕竟不是神外那群被唬惯了训皮了的大男生,季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强硬态度并不太合乎时宜,可惜为时已晚……
颜庭安哭笑不得地下了课,随手拍落季杭肩背上半融的雪水,看着还不等学生们走出门便来不及似的心虚而立的师弟,只是弯起好看的眉眼摇摇头,“吃饭了吗?”
芝士融化后特有的奶香味从微波炉的门缝中争相往外散出,混合着蛋白质和脂肪遇热而滋滋冒起的肉香,勾起沉睡的食欲。季杭手里拿着餐具守在门口等,眼角时不时瞥过电子屏幕上的倒计时,好像一个不小心到嘴的猎物就会被抢食一样。
橙黄色的灯光打在氤氲起热气的玻璃餐盒上,记忆在微波炉嗡嗡的运作声和食物愈发浓重的香气下隐隐卓卓起来……那些曾以为随着时间消逝便会被淡忘的日子,猝不及防得又跃然于脑海。
颜庭安的生活向来规整而有序,一个人也很少将就敷衍,只要时间允许必然会亲自下厨制备一食一餐。只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师兄弟二人真正能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机会太少。可但凡手术下晚了,病历写迟了,文献看累了,季杭总爱若屁颠屁颠跑来师兄家蹭吃蹭喝。
若正逢自己近期表现不错,师兄便会放下手里的工作挽起袖子给他换换口味。可倘诺知道是要挨骂的,便也不敢提要求了,自己架锅煮面,扒拉出冰箱里没吃完的剩菜,再俏咪咪挑一勺师兄自制的辣椒酱,也是无数个月夜星辰里,最为温暖踏实的记忆。
“叮!”
“小远应该会爱吃。”书桌另一侧的会客椅上,两张抽纸平铺垫在烫手的餐盒下,“师兄下次可以多放点黑胡椒。”
“不干吗?”大概是被对面风卷残云的气势怔到了,颜庭安抬起伏案写字的脑袋,“去倒点水喝。”
“我先吃完。”
季杭只微垂着头,眼神定定注视着玻璃餐盒中,那因为二次加热而有点粘稠的鸡肉焗烤面。规矩的餐桌礼仪,优雅的脖颈弧线,从容的咀嚼频率……和那直勾勾眼巴巴的护食目光实在不相匹配。
无奈的身影只得放下笔从桌后绕出,接了半杯温水放到季杭手边,这次等人吃得干干净净又喝过喝过水后才揶揄,“你是故意来砸师兄场子的?那么大火气。”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差点儿就让季杭忘了方才的尴尬场面。
“没忍住……”他抽了纸巾擦嘴,素来沉稳刻板的口气里,染上几分太过罕见的孩子气,“不过师兄脾气变好了,要是放从前,板子早拿出来了。”
“少给我按罪名,”颜庭安笑,他的声线柔软,像外头的雪,“你师兄可没有打学生的好习惯。”
“嗯,只打师弟。”
颜庭安在整个外科领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学生们都愿意跟他上台查房,手术室的护士们看见他也总是笑面桃花的,技艺卓群又丝毫不摆架子,即便是教训也不至于疾言厉色,仅仅是那几个亲近的学生,才有机会听到他温温和和说重话的样子。
大家都将这种仿佛与身俱来的儒雅气质归功于深厚的家学,却很少有人真正了解颜庭安的童年境遇,更是无法想象,他会因为这种看似无关紧要的错误,对谁以藤条板子加身。当然,还是眉眼温和地笑着,“这种水准的题还答不上来的话,你好意思不挨打?”
肯定是要打的……可齿间牙根还留有师兄的味道,自然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顶嘴,“区别对待。”
“区别?”颜庭安顺手就拿起了桌上的白色文件夹,有些好笑地反驳,“要是小远答不出个所以然,你还能忍住不动手了?”
上午还因为术中冲洗枪喷到自己脸上而狠狠打了人五个板子的季哥哥,这会儿倒是信心十足了,“他不至于答不出。”
颜庭安兀自摇了摇头,视线收回到手里的册子上,高挺的眉骨在双颊上打出阴影,更突显垂落下来的眼眸之深邃,让人辨不清情绪,他略略沉静,而后悄无声息地敛起笑颜,“今晚有空?”
搁在腿面上的右手忽而一攥,手心是软绵绵的纸巾团。
季杭微微抬眸,目光里还留有颤动后的余波,原地站了起来,“嗯,要小杭过来吗?”
白雪皑皑,夜风瑟瑟,流云托月,不见星芒。这场初雪,出奇得大,整个B市都被盖上了一层软绵绵的羊毛毯子,显得分外干净。
季杭是喜温动物,家中暖气温度调得偏高,颜庭安顶着纵身的雪花进门不到半分钟,上衣外套就都湿透了。
单穿一件棉质长袖家居服,还将袖管撸到小臂上缘的季杭从厨房跑出来,“师兄没带伞?”
颜庭安颇为奇怪地扫了人一眼,“下雪打什么伞。”
他明察秋毫的师兄总是对的,季杭只得从洗衣间内搬出脏衣篮,将潮湿的外套扔了进去,再要上楼去找家居服,却被人果断阻止了。
“不用,忙完了就过来。”
季杭站在原地望向径直朝着他书房走去的颜庭安,背影一如既往地闲适潇洒,可是他心里却荡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庭安哥今天心情不好,”喉结滚动,半嘱咐半警告地对身边满脸莫名的安寄远说,“你乖一点。”
书房被颜庭安身上混合了寒夜凉意的融雪气味占据,空气里从昨夜残留下来的淡淡茶香很快就消失在了鼻尖,季杭皱着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便已然恢复了肃穆干净的笃然神色,熟知却根本抵不过颜庭安淡淡浮起在嘴角的三分哂笑。
“这是什么意思?”修长的手指怔怔指向书桌正中放着的长方形盒子。
师兄脸上铺陈的那点笑意,就好像突如其来的夜风,将季杭做了一下午心理建设后戴上的那顶名为“坦然自若”的帽子吹得东倒西歪。他没有说话,依旧凝着眉站得英挺笔直,一身柔软舒适的家居服愣是被穿出额外的硬冷气质。
颜庭安的目光沉和而柔软,一点儿都没有严冬的戾气,只是显然对那精心擦拭过的古旧木盒有些漫不经心,曲起关节轻敲两下。
这句话念得极轻,更像是大家长藏在心底的牢骚,“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挺欠揍的。”
“师兄……”本该无懈可击的世家风范里透出一丝无措的脆弱来。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颜庭安随意一笑便抱着手臂信步绕到了季杭背后,空气对流带动衣摆摩擦在季杭腰际,轻微细致的触感像毛茸茸的羽扇轻轻划过心间。
看似随意却隐隐透着压迫感的坐姿,靠在斜对面的双人沙发上,“再欠揍也已经二十八了,藤条不再是教育你必需的工具,疼痛也对一个需要全年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病区主任没有任何帮助。”
凝起的声音,带着独有的低沉,宛如山谷落幕前的最后一抹阳光,“两年不见,除了挨打,就不想聊聊?”
深呼吸,季杭噙着嘴唇站到颜庭安十点钟方向的位置,话音里的那一分隐藏得不错的忐忑,实在不属于这个雷厉风行的主任,“师兄,喝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