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颜庭安轻笑着摇头,特地挪了挪pg给他腾出一个位置,带着些邀请的意味,“你是坐,还是站着?”

视线相撞,季杭眉心轻轻一跳,继而迅速垂眸,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得又多出一分规矩恭顺,“我站着就好。”

“嗯。”颜庭安俯身向前去拿茶几上的两份文件,点头轻声,“那你跪着吧。”

第十三章(3)

“老师……”

季杭冷着声,“说。”

“顾主任打电话给你了吗?”今晚逢乔硕值班。

端握手机的胳膊微微垂落,脊背脖颈却劲松挺拔,季杭皱起眉,“什么事?”

那头的声音稍有犹豫,“有个VIP患者。”

“说中文。”

“好像是什么省·委书·记的妻子。”

季杭,“急诊手术还是危重症?”

“……都不是。”

“创伤?”

“应该也不是。”

询问声逐渐失去耐性,搀上明显的不悦,“诊断。”

“这……我还不太清楚。”

冰沉峻厉的面色搭配端正恭顺的跪姿,竟一点儿都不显得违和,季杭彻底沉下话音,“那你打来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乔硕被那顺着耳道直渗头皮的凉意吓得顿了顿,过了几秒才轻声试探,“老师要不要过来一趟?”

“我没空搭理你。”

嘟嘟嘟

乔硕当然是不知道他家老师此刻的处境,若是知晓一二,大抵也不至于这般没头没脑地打电话来了。

按下挂断键却仍不敢调为静音,手机顺手放在一边的茶几上。浓密的上下睫毛浅触,目光里褪去接通一线值班来电时的凝重,笔挺而规矩的跪·姿便不带多余的情绪,只剩脖颈的弧度虔诚地诉说着恭恭敬敬,同时又不易妥协的态度。

颜庭安的眼神轻轻扫过茶几上还未熄灭的手机屏幕,刻板无趣的系统自带桌面,“有事就说。”

“没有。”干脆的回答,并无多余的附解。

眼前的师弟从不缺乏敏锐果敢的临床视角,只是身处其位便太少能有自己可操控可预判的时间,于是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黄全英的事,你自己想过吗?”

平稳的视线蓦然一沉,季杭似是全然没想到时隔两年的谈话竟会从那件事上起头,眼神不禁在师兄身上转了半个圈。

颜庭安斜身将手肘支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左手五指撑开指尖抵着脑袋,依然是方才等他讲电话时漫不经心的姿态。

回忆忽而撞了上来,彼时多少人或劝戒或质问过他,可不论是面对谁,顾平生费了多少唾沫星子拿他的名誉信用他的前途职称做说客,也都没有换来此刻哪怕十分之一的恭顺……

“是小杭莽撞了。”季杭的回答很简练,简练里了点缀着一撮刻意。

颜庭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在安静到生出几分怪异的时候,打来一记不偏不倚的直球,“我确实是没想到,两年未见,你处事方式都变那么幼稚了。”

语气甚是温良平和,但这已然是十份严厉的指责了。

季杭微微皱着眉,地暖泛起的干燥烘热仿佛一根毛茸茸的猫尾巴在他喉咙口撩了一把,生出一阵无法触摸的刺痒,他喉结滚动却没有说话。师兄的不满是从那通意外的电话起便知晓的,哪怕在当时,远隔重洋的声音明明是那寂冷的无眠夜晚里,最大的慰藉。

颜庭安歪着脑袋,食指轻轻摩挲着鬓角的碎发。

“当初那些在网上义愤填膺化身正义使者的评论家们,下一秒就被歌星绯闻翻起的更高的浪头冲散了。”他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这些,根本就是可说可不说的道理,“可是,小远呢?他为什么会在家属的请求下冒险拔管,你不知道?”

季杭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些过分可笑的言评在他心中掀不起什么波澜,可这满城风雨的舆论还是在安寄远心里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以至为迎合家属而影响到专业判断。

归根结底,季杭一如既往得,低估了自己在弟弟心中的份量。那个宁愿挨打受罚都要往自己身边靠拢的弟弟,才不是无脑的莽撞,而是害怕极了家属滋事,怕极了彼时的无能为力,怕极了看到最在乎的人为他的过错承担后果。

原本束之高阁的情绪被此番挑拨,又一次重重摔在了季杭心上,他嘴唇轻轻阖动,“小杭知道。”

“保护欲强,只要你有能力承担代价,也没什么问题。可你一个小小的副主任医生,业务能力再强,离开临床,这就是一场毫无准备的战役。就算大概能了解到家属的目的,但,对手的实力未知,事件的影响未知,衍生的后果未知,义无反顾挑起矛盾,并且不给自己留后路,在之后的对峙中,又完完全全处于被动状态,愣头青似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不算本事。”

声音低浅而轻快,语气和姿态也太过随意,就好像是在给不经事的孩童念诵睡前故事一般轻松随意,让人有种无关紧要的错觉。可是出口的话,却不可避免得重了,“这种处理矛盾的方式,是童心未泯,越长大越天真,还是师兄从前,没打疼你?”

颜庭安并非爱讲道理的人,这长篇大论已经是基于季杭混乱的情绪而特地耐下几分性子。而这暖黄光影下,紧紧抿着唇显然半个字都不准备说的硬朗面容,也渐渐和十年前那个稚气倔强的少年,分毫不差得重叠了起来。

其实,季杭实在不是生来鲁莽的性格,这么多年在这充斥着矛盾色彩的医疗界内磕磕碰碰,更是修出了一副谋定而后动的沉稳。

可是,他骨子里却有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性格内敛,却过于刚硬了。

面对这顺着发梢眉尾透出的,让人无法忽视的执拗,颜庭安半点不觉冒犯,甚至有些好笑得歪了歪头,仍是一派淡定,淡定里还带着些哄小孩的意味,“怎么,冤枉你了,还是又想闹脾气?”

补救性得眨了眨眼,跪得端端正正,“小杭不敢。”

沙发上的男人嘴角略沉,没说话,继续用温吞的眼神看着他,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师兄的注视一点儿都不灼热严厉,平静而温软,却带着暌违已久的触感,轻而易举得在他饱经世故后而坚实硬冷的躯壳上磨砺出细小的疙瘩来。

良久,季杭的语气现出久违的怏怏,“是我做得不周全了。”

短短半句话花了好大的力气。这种类似于自我剖析检讨的说话方式,于季杭而言,已经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