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疼了,这根本不比安家的家法,每一道都是直直往肉里钻去的刺痛,宛如一柄制作优良的手术刀,看似轻巧的一下却大有劈开皮肉之势。

又是一道黑影倏地从眼前掠过,疼痛炸开在手心,安寄远咬紧牙关却仍是逼出一阵低呼,深深喘息几口才抑制住手腕的颤抖。

季杭却不再打,收起藤条,微微抬眸,眼神中出现了安寄远极为熟悉的不容违抗,“不要再让我有机会纠正你的基本教养。他是母亲的哥哥,叫舅舅。”

“哦……”安寄远抿了抿唇,像个被挑剔咀嚼不能发声的小学生似的涨红了脸,心中原有的愤懑也被全然打碎了,可就是那支离破碎的片段,也还是让他有些黯然失神,“知道了。”

季杭重新抽了一根棉签,沾水又小心擦拭起来,重新说完自己被打断的话,“我有责任,避免你受到舅舅的干扰和诱导。”

语气轻缓,却恍然叫人心门颤动。安寄远怔住了,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爸对你很好,足够器重也足够爱护。你两岁开始辨识药材,四岁读《金匮》,安安稳稳做安家的少爷,大概可以比常人少奋斗许多年,用不着来哥这里,整天讨打挨骂的……”

季杭的语气渐渐趋于平缓轻和,说到最后,更像是自言自语,而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安寄远的心,却被狠狠揪起,他强压下发酵中的情绪,从喉间传出一声不怎么有说服力的轻哼,在目睹了哥哥凝眉抬头后,也努力像个大人似的,撑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调皮道,“哥可以不骂不打啊……”

“你能长记性?”季杭带着六分嫌弃三分好笑一分严厉得看人,“打过骂过也还屡教不改。从小到大做检讨,什么时候有一字一句照着读的习惯了?”

安寄远用仍然火辣辣的手掌托起下巴,故意避开哥哥灼热的目光,可明明脸都快烧起来了,“怎么又绕回去了……”

“师兄回来了,你最好长点脑子。再无法无天的,就让你庭安哥教训你。”

“庭安哥才不会……”

季杭好笑得威吓,“想试试?你庭安哥打人可疼。”

“哦。”安寄远若无其事地耸耸肩,“那哥还吃不吃晚饭了,这都快九点了……要找庭安哥一起吗?”

季杭:“……”

从前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季杭对师兄的感情很纯粹,颜庭安对师父的感情也很纯粹,可是季杭对陈析,大概是有些矛盾的。

第十三章(2)

陈析偏好学术科研,他那从小带大的徒弟,却实在是做手术的料。这是整个心脏内外科上上下下,都人尽皆知,却三缄其口的事实。

“师兄明明那么喜欢临床,为什么要放弃一切跑去美国做研究员?!”

当时,颜庭安正处于临床事业蒸蒸日上的鼎盛时期,本院自创建以来史上最年轻的主任医师青年专家,领军着自己的微创瓣膜团队,兼任绿色通道及危重组组长,手上并不缺少国家级重大项目的经历,即便面对医学界公认的“夺命黑手”主动脉夹层,手术成功率也始终稳居百分之百,季杭简直难以置信……

“就因为舅舅一句话,便可以轻易摈弃自己的理想信念。”高扬的音调如出鞘的利刃,坚硬锋利,指向他最为敬重的人,“师兄是怎么教小杭的?不忘初心,您自己做到了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季杭愈发能看清,陈析的绝对主zhu权quan宛如严密的蛛网般延伸至师兄人生中的种种细节,牢牢裹住自小便从未生过半分反意的颜庭安,尽管那从细微缝隙中透出来的光芒,已经足够显耀夺目。

“师兄不是十岁了,尊崇自己的个人意愿就那么困难?逢迎顺从是不是也该有个界限?”

这在季杭看来,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从一件件小事上堆砌起来的隐火,终于在预期的离别前引爆成愤怒。不是生来莽撞的性子,却也无法眼睁睁看师兄在这样关键的人生抉择上逆来顺受,委屈自己。

他的愤怒,他的忍耐,他对陈析掌控意识的鄙夷,和对颜庭安服从行为的不满,无处遁形,“难道一辈子都要听师父的话?职业取向都可以妥协,下一步呢,仍凭操纵的是结婚还是生子?”

“季杭。”沙哑的嗓音多少掺了些怪责的气味,浓厚而袅袅的灰白团雾后头,陈析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烟头捻灭在白瓷的烟灰缸里,“怎么跟你师兄说话的?”

怎么说话?!

一字一顿的默念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如山顶的大钟在凌晨敲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季杭脑海里。他攥紧十指愕然向陈析的方向看去,心中满满的愤慨就要破口而出

您不觉得过分?没有一点心虚吗?!听不出我话里的潜台词吗?!

师兄已经很少有个人偏好了,却连这一点点选择权利都要被狠心剥夺。

明明深知只要是来自于您的决定,哪怕冠冕堂皇被套上建议的标榜,师兄便断然不会再有半点忤逆,可这难道就代表,这般顺应的绝对服从可以被随心利用?

如果说养育便是功德,教导算作恩泽,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有个边界终点,可以不再理所当然地支配干预师兄的未来,可以不将已经优秀到有自己一片天地的师兄当作您的附属品乃至傀儡?!

季杭实在是很想直接开口质问陈析,可是,就在他凛然怒视陈析的那一霎那,颜庭安肃冷的目光便沉沉向自己扫来。那张面对他的汹汹气势咄咄逼人都仍旧带有十足温度三分宠溺的面容上,陡然填充上了浓浓的警告和威慑。

那沉甸甸的眸光,自然是能瞬间射穿季杭的灵魂,时间被熏散在空气中的白烟和淡淡的白茶香气拉得很长,这一眼,仿佛看穿了师兄弟二人的十多年,无数个不同面容的季杭在向着他走来,在他尘封硬冷的心尖,缓缓哈了几口暖气……

这孩子本就是规规矩矩的脾性,一股子倔意也总被掩藏得服服帖帖,好像外表平滑软糯的桃,不狠狠咬一口永远不能知道那中间藏着一颗坚硬带刺的果核。

仿佛回到最初的那段时间,见证过多少个通宵黎明,经历过多少个顾不得面子也实在无法坐着写病历的夜班,只要心底认准了的事便只有沉默的对抗。最后还是在自己有意无意的挑逗玩笑下,才稍稍撬开了他紧闭的嘴,以至于颜庭安第一次听见季杭跟自己顶嘴的时候,确确实实是笑出声来了。那是他宠着护着的师弟,他当然不在意季杭跟自己大呼小叫……

然而,面对陈析,总是有些例外的。

于是,两年前的那日,季杭心中不断发酵膨胀的怒火,在师兄平静清冷的注视下最终难以为继,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肚子的气,尽数憋回心底等待消化,可颜庭安的离去仿佛顺道抽走了季杭体内的消化酶,他深深地不解过,狠狠地愤慨过,最终没能说服自己。这些杂糅混乱的情绪逐渐就成了横亘在太平洋中间的一道鸿沟,叫他们彼此相对凝视。

转眼,就是两个冬夏交替。

银灰色的云块在滚滚的寒流中酝酿了许久,还是被那北风一个凛冽,毫无抵抗力地刮落在地。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似是囤积许久,簇簇团团不辞辛勤地下了好多天没个停歇,整个城市逐渐被愈发浓重的寂寥笼罩。

医院却仿佛成了这静谧世界里最为忙碌的地方。季杭七点到科室,再平稳的一天也要八九点才能离开,若是碰上急诊手术或重症抢救,一眨眼便能到午夜。师兄点名要的病历整理,便又往后延迟了整整一个礼拜。

树影斑驳打落在院内小径上,季杭踩着莎莎的薄雪,抬头眺望久违的日光眯了眯眼,心想,是时候让两个小孩儿吃点维生素D了……

资料摞得整整齐齐插在医院抬头的白色文件夹里,礼貌地向护士台满眼散着桃花气息的姑娘微笑示意,“请问,颜教授在吗?”

自从那日一起包了饺子后,季杭便忙得脚不沾地,前几日的多学科会诊上匆匆见过师兄一面,可还没坚持到讨论结束便被急诊招了回去。颜庭安所在的心外中心,季杭还未来探访过,自然不知道师兄的办公室在哪儿。

然而,满面春风的护士显然是十分客气了,客气到连颜庭安在开会都没舍得告诉季杭,他应着那句熟悉的“进”声推开门,原以为门后边是师兄小巧干净的办公室,可迎来的却是坐在台下排列得横平竖直的二十几双眼睛“唰唰唰”回过头望向自己。

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季杭握着门把手呆楞在原地,眼底倏地划过一道前所未有的尴尬,旋即在下一秒迅速敛起,换上招牌的肃冷气场,那二十多道目光便也陆续收回,他只好对唯一还将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师兄微微颔首,转身关门。

“抱歉,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