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太太愣住了:“我什么时候有主意了?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的?”

四姑娘问道:“你若是想着不要这个孩子,不认鸢娘母子,你何必要花钱去把鸢娘的卖身契赎出来呢?就叫她待在青楼里,你只要递一句话过去,青楼的老鸨子自然知道该如何做。可你既把她的卖身契赎回来了,又把人好吃好喝的安置在家里,不就是心里是想要这个孩子的吗?”

祁大太太承认是被四姑娘说中了,她叹气道:“鸢娘出身是低,贱籍的花娘出身。可是这孩子不是她一个人能生出来的,贪花好色的是我那孽障儿子,如今把孩子搞出来了,也不能怪到她一个人头上。我若是真个为了保全大哥儿的名声,一定不认。鸢娘母子两个一定没有活路。那不是什么猫儿狗儿的,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我真做不到就这样葬送了他们。”

四姑娘也叹气道:“嫂子,你心软,这是他们的福气。”

这话不是假话,若遇着些心狠的,打杀一个烟花之地的花娘,那真是跟打死一只猫儿狗儿似的,没什么两样,根本不会为两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此消逝而觉得愧疚可惜。

祁大太太抹了抹脸:“罢了罢了,到底是我儿子惹出来的祸事,这事儿啊,我认栽!这孽障既做的出,日后娶不娶得到出身好的娘子,也是他自己的运气,我是管不住了,也懒得管。他这么个德行,索性少去祸害些好人家的姑娘也好。鸢娘既有了身子,大哥儿不在,我就做主,抬了她进门做个姨娘。怎么也给我们祁家大房生育了孩子,我不能亏了她。”

祁大太太这话说得是有几分灰心的,京城是个什么地方?那便是昨儿谁家的太太养了一只麻雀,不出三五日就能全京城都知道的。

祁家大哥儿这事儿,祁家瞒得再好,可也有人认得出是祁家大公子经常出入的惜春楼和盛景赌坊。京城里如今谁不知道?祁家那大哥儿不成器,逃学出去狎妓赌博,叫他三叔逮了回去,已经都好些日子没出府去消遣了,怕是在家里挨了收拾,不敢再来。

鸢娘被赎身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少。那老鸨子的嘴巴,严还是不严,全看给的钱多不多。

只要肯问,那没有问不出来的话。

鸢娘怀了孩子,被祁大太太赎身这事儿也根本算不得是个秘密。

祁大太太也开摆了索性大家都知道了我家老大那些儿破事,我是要不要这个孙子,老大的名声都坏了个干净,那就干脆要这个孙子。反正也没法子把那好名声捡起来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也懒得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这个做娘的仁至义尽,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走科举的文人,若是名声坏了,仕途就丢了大半,便是来阅卷的大宗师看着卷子答得再好,也不敢就点他个好名次。文人们是极要脸面的,你细细想想,这人是出了名的不成器,考科举却榜上有名,这阅卷的翰林们定然是受了人家的好处。哪个翰林背得起纵容科举舞弊的罪名?所以为了避免难听话,一般名声不太好,甚至是极坏的人,翰林们都不会点他们,为的就是怕这骂名。

如今满京城都知道祁家大哥儿不学无术,不仅逃学,还狎妓赌博。这样不学无术的人,走荫封倒没人说什么,可要是走科举,那定然取不中。

祁大太太也就自此绝了对大哥儿上进的期盼走荫封的路子便荫封罢了。好歹有个正事儿做,这事儿便怪他爹。他爹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这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净做些败坏前程的傻事儿。只要日后品行端正了,旁的都不算最要紧的事儿了。

鸢娘的身份不算很光彩,祁大太太也怕旁人问起来听说你儿子纳了个惜春楼的红倌人做妾?那红倌人长什么样?能把你儿子勾得连书都不读了?那她怎么说?她还得要这张老脸呢!

索性也只是个妾,放了良籍,写了纳妾文书,从此鸢娘就变成了祁大哥儿的鸢姨娘。连酒也没摆,轿子也没抬,只是祁大太太赏赐了些东西,看着大嫂的面子,祁二太太和四姑娘都送了点儿东西去。不过并不贵重,祁二太太送的是一对石榴花的银簪子,石榴多子多福,鸢娘是因着孩子进的府门,这石榴花倒也应景。

四姑娘则送了一对缠丝银镯子。再好的东西不是没有,她也得顾及未来进门的正经侄儿媳妇的面子。本来鸢娘先进门,还剩下了庶长子或是庶长女,就已经占了先。若是婶娘们送这个妾的见面礼还很贵重,那进门的大哥儿媳妇可能心里就更觉得因着这个妾室生了长子长女,长辈们都多看重几分,心里怎么会舒服?

何况鸢娘进门,原也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儿。

但鸢娘自己却很高兴。她早就想脱离那倚门卖笑的生活。她何尝不想做个正头娘子?可她长得那般美艳,一般的百姓是根本护不住她的。有钱有权的,她这样的身份只能做妾。高门大户嫌弃她身份不体面,做通房都觉得她不配。

好在祁家大哥儿涉世未深,虽然是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公子哥儿,但鸢娘觉得,他就是自己能脱离惜春楼的救命稻草。所以她故意不喝避子汤,想着靠着肚子进门。

她比大公子大三岁,如今十六岁,是最好的年纪,若是不趁着如今为自己打算,等她人老珠黄,便是连给人做妾也没人要。

所以她故意去赌了一把,好在祁大太太心善,不忍心把她们母子弄死来保全名声。她赌赢了,从此从了良,虽然也是仰人鼻息生活,可她觉得,不用再倚门卖笑,不用再做那人人唾弃的娼妓,已经是很好的日子了。

第一百零七章 惊丧

鸢娘觉得,不管日后如何,可如今她做了正经的姨娘,日后她的孩子也不必如她一般,生活在惜春楼中,做个倚门卖笑的娼妓。

鸢娘母子的事情,祁大太太写了封信,给秦岳送去。

到底是秦岳自己惹出来的事,他又是孩子的父亲,这事儿他不能不知道。

同帐的崔五儿见他拿着信久久不说话,就问他:“秦老弟,可是你家里出事儿了?”

他们这些粗人,是不认识什么字的,多亏有个秦老弟在,能时不时替他们写封家书回去。哪怕这位秦老弟有着一些矫情的坏毛病譬如每隔几日必定要打水沐浴,譬如吃饭时从来不拿手抓馒头,而是用那筷子夹起来,慢慢地一口口吃,譬如他连衣裳都不会洗。

他们五个是同年的新兵,又是一个伍长,崔五儿他们背地里都猜测,或许秦老弟家里是富裕过得,要不然,他怎么连衣裳都不会洗,可却认得一箩筐的字呢?可他家里一定败落了,否则也不会轮落到和他们在一堆儿做个一个月领五百钱的大头兵。

他们从不在秦岳跟前提起秦岳的家人,为的就是怕提起秦岳的伤心事。

秦老弟是有很多的矫情极了的毛病,可是,他们是同年的新兵,又是一个营帐,一个伍长的新兵,日后在战场上,那就是过命的兄弟。他们不愿意提起秦岳的伤心事,叫这个秦老弟心里更难过。

秦岳捏着信,心里一阵迷茫,他不知道鸢娘竟然怀了他的孩子,还找上了门去。可他现在这样,脱离了爹娘,他一个月连从前穿的一双鞋也买不起,怎么能养好一个孩子呢?

听着崔五儿问他,他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什么事儿,五哥。是我娘来信了,说我要有孩子了。”

崔五儿用他那因为常年劳作而黑黝黝的手掌派拍了拍秦岳的肩膀,哈哈笑着说:“那是好事儿啊!秦老弟!咱们这几个里头,数你最小,你却先有了孩子。俺也想叫俺娘给俺说个媳妇儿,可家里没钱,俺要娶媳妇儿,还得攒几年钱不可。”

京郊军营里头是十三岁起征兵,这一年的新兵,几乎都是十三岁。

这是说亲的年纪,有些远乡地方,比城镇里更早,十三四岁就已经成了孩子爹,孩子娘的更是数不胜数。

概因他们都穷,既凑不起多少聘礼,也凑不起多少嫁妆,为了合算,索性一个村子里,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

但有些条件的村子,还是要讲究聘礼的,虽然不如同大户人家那样,流水似的聘礼抬进去,可怎么也要备齐烟酒糖茶,鸡鸭鱼肉八样礼,再就是一身新娘子的红布衣裳和一盘子聘金。聘金多少的都有,最少也得是五两银子。但就这五两银子,也足够孩子多的村民挠破脑袋。

崔五儿是家中老五,他娘是真的能生,生了足足八个,也正因为兄弟姊妹多,家里的那点儿田地养不活这许多孩子。

于是他没见过面的大姐就被卖出去,卖到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娘每每谈起被卖出去的大姐,总是不住地抹眼泪。

卖了大姐,养活他们长大,二哥要成婚了,三姐就是只有十二岁也得嫁人。四哥要成婚了,却再没有一个五妹可以卖,爹娘只好攒银子给四哥说媳妇。好容易家里攒够了四哥成婚的银子,他和老六却又都到了成婚的年纪。

崔五儿是很羡慕的,他知道这钱指望他老爹老娘起码也得等上个四五年才行。郭伍长就是他的榜样,他也想跟郭伍长一样,认真训练,将来攒些战功,做个伍长,日后说媳妇也不用父母操心。

所以面对秦岳有媳妇有孩子,他是真的羡慕极了:“秦老弟,你媳妇跟你是一个村儿的吗?她过门要了多少聘礼?”

秦岳一时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该怎么与崔五儿说,给他生孩子的只是个花楼里从良的花娘,那只是他的一个妾室。

他只好搪塞过去:“我娘替我操办的,我在外头,回去便成亲,也不知道花了多少聘礼。左不过就是按着规矩来。”

崔五儿倒也点头:“可不是嘛?不是五两八,就是六两八,再高就是八两八,十二两八了。咱们庄户人家聘新妇,本就不能与大户人家的比。”

说罢,他又一副老大哥般语重心长地对秦岳说:“秦老弟,咱们孑然一身的,就要想着攒钱娶媳妇,你比我们先一步,媳妇儿孩子都有了,日后这银钱上可得紧着些。你细想想,有了儿子,将来大了,难道就好叫他做个睁眼瞎,不去读点儿书,认点儿字,将来又跟我们似的?再大点儿,还得操心他说媳妇,娶亲的事。咱们若是不攒些钱,日后儿女上头,那就艰难起来了!”

秦岳倒也点头道:“五哥,你说得对。我的月钱就索性不花了,都攒着。”

崔五儿却摇头:“光你攒着又什么用?你得托人寄回去,给你媳妇攒着。你想想,咱们这成年累月不着家的,你媳妇上孝敬老的,下头照顾小的,你再不把这月钱给她捏着,她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想头?她捏着月钱,才每月有个盼头,那才替咱们守得住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