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京郊军营苦,但每年来报名的人还是很多,他们大多都是在家里吃不饱饭的穷人家的孩子。往往家里几亩薄田养不活许多孩子,在家里除了种地没什么别的出路,索性就来军营里搏个出路。他们自己吃饱了,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可能没饭吃,所以有的士兵们就会刻意多拿点儿等到休沐时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如今天气又冷,放在营帐里不会坏,只是会冻硬了,而不会馊掉。夏天他们倒不敢这样做。守饭堂的什长心软,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兵士们拿一个两个揣在怀里带走,他干脆当没看见,但多了不行,上头要问责的。
吃完了早食,便是去校场进行训练,训练行走,持械搏斗等,中午午食一荤一素,荤菜是大片大片的五花肉烧的白菜,泛着油性,秦岳在家时,这样的菜哪里敢端在他面前来,可到了如今,这竟然成了兵士们极喜欢的一道菜。素材则是炒得都变了颜色的萝卜丝,主食则是玉米面和白面掺着做的大馒头,汤桶里装的是一桶一桶的白菜鸡蛋汤。这饭堂的吃食味道实在说不上好,在祁府,那得是下人们吃的饭食,但如今这些兵士们已经足够满足了。
中午吃了午食,午休一个时辰,下午接着训练,晚食也是一荤一素一汤。晚上则是排班巡逻,一直到鸣金休息。
新兵们三月之内是不会派他们出任务的,他们都没有训练出个什么成果,贸然派出去,只会白白送命。而且考虑到不能一来就跟老兵一样的训练进度,所以秦岳所在的新兵营训练也已经是减了强度的。
可饶是如此,秦岳也从一开始地满心抱怨,做什么都唉声叹气,到如今的军营中的号角一吹,就熟练地奔向下一个目的地。他已经很久没去想以前的事情了,不是他想通了,而是这样的日子累得他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从前难以下咽的饭食,他一打饭就是一大盆,不吃饱,下午训练也就撑不住。
带他的伍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小伙子,有长进了!”
伍长姓郭,家里足足有二十五口人,却只有五亩薄田,家里人一年忙到头,种出的粮食除了交完佃租和税收,常常是不够所有人吃饱的。
他是长房长子,下头还有五六个弟弟妹妹,他与弟弟妹妹的童年里,根本不知道吃饱是个什么意思,只是每天不停的去田间山里,找各种各样的野果子,能吃的各种小东西吃。
所以一到了十三岁,军营征兵,他甚至都没想过当兵的伤亡多,他只想着当兵管一日三餐,而且每个月还有五百钱的军饷,若是做了小军官,便能更多些。同村的适龄男丁们都是这样,只要京郊军营招人,一到年龄,他们都来。
这是他当兵的第十个年头了,他也凭借着一点儿功劳成了伍长,每个月的军饷涨到了一两银子,这在他们村里,已经说得上是个有为青年了。他丈母娘连聘金都没挑剔,就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郭伍长很满意如今的生活,上头叫他注意,今年的新兵里有个叫秦岳的家伙,是个不好管教的刺头,上头叫他要严加管教。
他第一日来,郭伍长就怀疑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大家都爱吃的油水多的五花肉,只有他露出嫌弃的表情,第一日来,他甚至没吃什么饭菜,训练也是无精打采,做什么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郭伍长是个十分负责的上峰,既然上头叫他要把秦岳管教好,那么在郭伍长看来,若是不能把这秦岳带成一个好兵,那就辜负了上峰的信任。
他是个粗人,字都识不得几个,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他只是单独把秦岳带出来加练,今日练不会,那就接着练。反正秦岳不休息,郭伍长也不休息。
慢慢的,秦岳也愿意接受自己如今的命运他不再是祁家的大公子,在这儿,他真就是一个普通极了的大头兵,做不完任务,同样的要受惩罚。他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慢慢地开始与同僚接触,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是那个总是爽朗笑着的伍长挣十个月的军饷。伍长有两个孩子,他打算多攒些钱,伍长自己不识字,却想着送孩子去读两年私塾,将来不做个睁眼瞎。
郭伍长说:“我倒盼着上头叫我们去剿匪哩!你们不知道,若是在营里待着,一个月只有那点子军饷,可要是出去剿匪,杀一个,就是五两银子。杀是个,就记一功,来年提拔,也排得到前头呢!我家大小子三岁了,我们村没有私塾,但镇上是有一个的,我都问好了价,教娃娃念书,一年五两银子便够。”
秦岳不能理解:“可是伍长,您一个月才一两银子,这念书就要五两吗?”
郭伍长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念书是那么好念的?你伍长我,到如今二十多岁了,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当年家里穷,想念书也没地儿念去。这只要五两银子一年,已经够便宜了。这是个蒙学私塾,只教三百千。若是要教四书五经的,那得一年二十两银子也打不住呢!我啊,没什么本事,只是想着将来我的孩子不要像我似的,闹个睁眼瞎就好。”
秦岳心里百感交集,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所厌恶的,竟然是旁人触不可及的东西。
他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对的吗?
这是一月一休沐的日子,但祁大太太不许秦岳回家,所以他还是待在军营里,自然也就错过了一场好戏。
那个叫作鸢娘的花娘,在祁府侧门跪下,口口声声说自己怀了祁家大哥儿的骨肉,求祁大太太看在腹中孙儿孙女的份上,见她一见。
祁大太太几乎要气死:“她!她!她竟然敢找到我们家门上来!狎妓这事儿是大哥儿自己立身不正,我不怪这花娘引诱。可赌钱这事儿实打实的就是这鸢娘为了赚点儿黑心钱,引着咱们大哥儿去的。我没去找她的麻烦,已然不错了,她倒还敢上老娘的门来!碎玉,找两个婆子,把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打出去!打出去!”
碎玉小心地劝道:“太太,那鸢娘若果真怀了孩子,咱们把她打出去,当真把孩子给打掉了,那可怎么是好?不如把人叫进来,把话说个清楚也好啊。”
祁大太太心软,她的女使自然也心软也是鸢娘运气好,若是遇到旁的太太,眼皮子不抬就叫人把她打死了,回头给老鸨子一笔钱,连老鸨子都会帮着说,是那花娘自己裹了金银细软,跟着相好的私奔了去。半点儿沾染不到当家太太头上去。
碎玉见鸢娘好歹也是一条性命,若果真的丧了命,只怕太太心里也过不去。
祁大太太果然就犹豫了,她生气,可大多数是对着她那不争气的儿子生的气,鸢娘再不是,可也是一条命,她不能做个判官,就把鸢娘的命交代在这儿了。
那鸢娘晓得今儿见得是当家主母,把平日里常穿的那些花枝招展的裙儿都换了,穿的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梳的灵蛇发髻,带了几朵绢花。
她确实是美的,连祁大太太如此不喜欢她,都不可否认鸢娘那秾艳明丽的美。可她是个蛊惑儿子沾染赌博的花娘,祁大太太怎么也露不出一个笑脸来。
鸢娘进得府来,就先磕了一个头:“妾身鸢娘,给太太请安,愿太太吉祥如意。”
祁大太太冷哼了一声,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你肚子里怀了我儿子的骨肉,可有什么证据?”
鸢娘早有腹稿:“太太容禀。自您大公子与妾身相会后,他给的是包月的价钱,每月三百两银子交给妈妈,妈妈是再不敢叫妾身做别的买卖。妾身也从不踏出房间一步,日日等着大公子来。妾身十几日前月事不至,又嗜睡,楼中有经验的老嬷嬷便说怕是有了。妾身花了一百钱请了大夫来摸脉,果是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妾身自知身份卑贱,不敢奢求旁的,但腹中骨肉确是您祁家血脉。求太太看在孩子的份上,便是叫妾身进门来做个捧脚的通房奴婢,妾身也甘愿。”
祁大太太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心里已经信了七分。只是万事也不能偏听偏信,就叫人请了大夫再来摸一次脉,也派人去细细问了惜春楼的花娘和妈妈们。果真如鸢娘所说。大哥儿包了她,她再没见过旁的客人,这孩子两个多月,只可能是大哥儿的。
第一百零六章 两难
鸢娘肚子里怀的是大公子的孩子,这是再作不得假的。
若是大公子已然成亲,这事儿好办得很,先把人赎了,从贱籍变为良籍,再一抬小轿子抬进来,做个姨娘也不成问题。便是没有孩子,只要主母点头,要进一个妾室,那太容易了。
可是这事儿难就难在,大公子只有十三岁,因为没有功名在身,祁大太太想着缓两年,连说亲都还没说亲。却先与青楼女子有了私生子,只怕传出去,日后更是没有哪家好姑娘愿意与祁大公子一道儿过日子了。
其实这事儿要说好办,那也的确是好办的呀。若是其他的高门大户,直接一个抵死不认,一碗落胎药下去,落了那孩子便是。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有时连生母也要连累丢了命去。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自家有妻有妾,有的是人愿意给他们生孩子,不会稀罕一个花娘的孩子,也无所谓当家太太们对孩子如何。
但祁大太太是个心软的人,面对鸢娘这个引诱她儿子沾染赌博的花娘尚且下不了死手,何况鸢娘肚子里怀的是她的亲孙儿。她做不到亲手送走鸢娘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当真抬了鸢娘进门,大哥儿以后的婚事,还要不要说了?
祁大太太陷入了两难之地,她只好叫人先拿了钱去换鸢娘的卖身契,也没有销了,反而捏在自家手里。然后把鸢娘养在自家院子里。这孩子,她不说留还是不留,至于这鸢娘,她也没说抬还是不抬。
这是她家的丑事,四姑娘不方便多说,只当做不知道有这么个花娘找上门来。谁知道她不说,祁大太太却找上门来与她说这事儿。
“哎,三弟妹,你脑子好使,你替我想想。这鸢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啊?”祁大太太愁眉苦脸地拿起一块面前的肉松鹅油酥饼,咬了一口,“这点心好吃,三弟妹啊,你这儿还有的话,等会儿给我包点儿带回去吃。”
四姑娘都要给气笑了:“大嫂,我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还以为你为着此事着急上火的,正想着如何安慰你呢。你可倒好,一来就瞧上我的点心,吃了不算,还得连吃带拿的。我看你如今都惦记着吃,只怕这事儿也不叫你伤心。”
祁大太太就哼了一声:“怎么?吃你一块点心就吃不得了?你不叫我吃,我还就非得吃不可了!”说罢,她又拿了一块吃起来。
四姑娘简直要被她折服了:“是是是,你多吃点儿。要是不够,我再叫翡翠去端一盘儿来。”
祁大太太倒是真心来向她要个主意的,点心再好吃,她吃了两块就净了手,问四姑娘道:“我若是把这鸢娘留着,只怕后头我们大哥儿改好了,也难找个门当户对的官家千金。可若是我当真打杀了那孩子,那到底是我的亲孙子,我下不去这个手。况且,这事儿大哥儿还不知道,若我当真落了鸢娘的胎,只怕大哥儿回来,心里要怪我这个做娘的心狠,连个孩子也容不下。可要当真认下这个孩子,鸢娘怎么也得是个姨娘,我又觉得脸上无光。这,这倒成了两难了。三弟妹,你向来聪慧,可得给我出个主意才是啊!”
四姑娘看她吃得欢,自己也去拿了一块酥饼来吃,味道的确不错,她说道:“该如何办,大嫂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反倒来问我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