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家’，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念着要回去么？”

话音刚落，凌风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心越发被用力攥得生疼，于是他重新垂下眸去，对上了万俟旭惶恐的视线。

“小时候，我其实很羡慕你。你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长大，享受着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亲情。”看着自家弟弟，凌风嘴角勾着的笑容柔和了些许，“说实话，若不是小时候你总爱缠着我，想方设想逃跑出来陪我，我对你保留着那份亲情的羁绊的话，我可能真不会救你。”

话音刚落，凌风便看见万俟旭脸上的惶恐更甚。

但半晌之后，万俟旭却摇了摇头。

“你才不会呢。”他垂下脸去，双手却依旧紧紧攥着凌风的手，语气有些低落哽咽，“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每次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是会挡我在面前。”

小时候，他不止一次听见自家哥哥嫌弃他。

下次你再这样偷跑出来惹事，我也不会替你顶着。

下次你再傻傻地给人揍不反抗，我就不管你了。

下次……

每次都一脸嫌弃的说着“下次不管你”的话，可每一回“下次”，护在他跟前的依旧是他。

没料到万俟旭会这样回答，凌风怔了怔。

还没等他从万俟旭的回答中回过神来，另一只手从侧边伸出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臂。

凌风侧脸抬眼，便对上了白昕芸满是愧疚的视线。紧接着，视线上移，他便又瞅见了白昕芸满头白发。

在你失踪后，你母亲急得一夜白头，甚至有好几年被刺激得精神失常，每天念着你；

这些年，不止是小旭没有放弃你，你母亲，甚至你父亲，都一直在派人寻找你的踪影；

不久前万俟老爷子语重心长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凌风呼吸停滞了几秒，匆匆垂下眼眸，不再去看白昕芸那满头白发的模样。

在前段时间，他从老爷子交谈中得知，万俟家在当年中毒事件爆发后，老爷子两口子气急攻心进了医院，万俟主家几个主事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主家的权势被旁支趁机掌控，整个家族一时陷入混乱。

而在凌风失踪的头些年，主家常事重掌权势，在万俟旭回来后，封锁了凌风失踪的消息。

但在那段时间里，整个万俟家陷入内斗，不少怀有异心的旁支与一些另有盘算的势力对凌风这个准继承人久未出现开始疑心，并暗中派人搜寻着凌风的踪迹，并多次派杀手暗杀万俟旭，企图将主家的继承权彻底毁掉。为了保护凌风，白昕芸与万俟辰睿不得已做出妥协，放出假消息，对外宣布“真相”“凌风是叛逃者”，并宣称驱逐万俟凌风，将他彻底从继承人的名单里剔除。

小风，不是爷爷帮他们说话。你父母，特别是母亲……对你绝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疏远冷漠。无论你愿不愿意回来，你都该跟他们好好谈谈。

对于老爷子的这些话，凌风不知道自己该抱以什么样的心情。

甚至在初听到的时候，他的心情连半点波澜都没有。等到事后再细细去回想时，才从心里生出几分嘲讽来。

他人好好地待在那个家时，享受不到自己父母的半分感情。等到他出了事消失了，才终于舍得将感情分摊到已经失踪的他身上来。

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终究无法从他人的言语中感受到多少温情来，也不会光凭想象从中品出感动的情绪来。

无论是年幼在万俟家，还是在夜岛在绝渡身边的这些年，“父母”这个角色都没有在他生活中占过太大的比重。

他原是这样想的。

可真到了跟前，看见白昕芸那一头与年龄不相符的白发，他还是隐隐觉得难受。

“小风啊。”

见凌风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垂着头面无表情久久无言，白昕芸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双手抓着凌风的手臂，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妈妈不是不爱你啊……你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啊！”白昕芸泪流满面地注视着眼前沉默的孩子，“是我那时候太傻了，盲目地听你父亲的话不跟你见面……是我太蠢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会伤害你……是妈妈的错啊……”

“不是她的错。”

白昕芸的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一旁始终保持着沉默的万俟辰睿终于出声，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神情：“错的人是我。是我将家族的兴衰看得太重。一直以来，我都懊悔自己能力不足，眼看着家族在自己手里衰败却无能为力……我将你看做是家族崛起的希望，听信别人的劝告，以为严厉的教育才能让你早成才。所以……”

“你兴许不记得了，在你最开始去训练室时，你母亲是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但我那时坚信她的爱护与关怀会让你生出依赖，拖慢你成长的脚步，所以……我劝了她……让她在你受训最关键那几年不要陪着……她并不是不关心你，她甚至经常偷偷躲在暗处关心你，时刻去关注你的训练进度，甚至因为我重罚你而跟我吵架……是我那个时候太固执了……”

万俟辰睿注视着自己垂眸不语的儿子，眼眶泛着红。

他可不止是我亲孙子！还是你亲儿子啊！你血亲的儿子！不是你培养的家主机器！因为你的教育错误，他从小到大就没享受过半分来自你们的爱护！

别人不了解你的臭脾气，我清楚得很！你心底门清！你早就明明白白这些事的错误根源是你自己，你早就开始后悔当初对凌风的错误教育，但你就是拉不下你那张脸面！拉不下你那曾经高高在上作为家主作为父亲的尊严！你觉得对自己儿子认错伤自尊是不是？可你搞明白没有？！这么多年来，你压根没给过他一丝一毫父亲的爱护！他早就不把你当父亲了！你口口声声说想带他回家，“家”在哪里？！这里什么时候是他的家？！你对小旭付出了十足十的父爱，对小风呢？他不是你儿子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你对小风可曾做过几件父亲该做的事？“??綆新群陆???久⑻⒌①??玖

这些年来，昕芸对你的冷落和怨恨，小旭对你的疏离，如果都没有让你清醒过来，那你就再去看看那些从东方家寄过来的视频，给我好好看着你亲儿子在那里这些年受过的苦！然后再好好想想你这个做父亲的到底该怎么做！我看你还想要逃避多久！

不久前，他那从未对自己发过火的母亲抱着病痛上了门，对着自己破天荒怒骂的话语还犹在耳边。这是几十年来，他体弱温婉的母亲第一次对自己发火。

他没有真如母亲所说，真去把那些揪人心的视频再去反反复复得看早在收到视频的那一天，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抽着烟一边反反复复地看着。

就像他母亲说的，他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只是碍于脸面，他拉不下脸去认错罢了。

如果他不将自己的儿子推到那么远，不为了什么家族崛起而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打着“为儿子成长得更好的旗号”去苛刻地对待凌风……或许这些事都没有了。

或许……今天站在他面前的，也不会是这样冷漠的儿子。

真站在这里，面对着神色冷淡频频叹气的儿子时，听着他毫不掩饰的心里话时，他心里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苦涩和愧疚便如同潮水般涌了出来。

是他自己将儿子，将这个家……亲手毁掉的啊……

“你母亲和你弟弟，都是真心爱着你的。”

万俟辰睿伸手去拉哭得站不住已经快坐在地上的白昕芸，却被后者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挣开了。

他露出了一抹苦笑，依旧伸手去拉妻子的手臂。这一次，许是他脸上的神情触动了白昕芸，她没有再拒绝，顺着丈夫的搀扶坐回到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