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人鱼从石洞被拖行出来,像一只破麻袋扔进浅海。

岸上的人们正在分发‘鱼饵’,从装着昨夜人鱼体内流出的碎蛋壳和液体的大桶里捞出已经在内浸泡吞吃了蛋液一整夜的小鱼,分发给即将出海的船只。

不久之后,小船接连出海,只留了一艘固定了渔网的小船还在原地,有人踏上船头撑起杆,说:“该把它抓回来了!”

然而又有人指着浅滩说:“它没逃,就在那儿”

船上的人一看,人鱼果真还在原地在浅水中躺着,安静的,像一块本就在那里日夜受海水冲刷的光滑卵石。

“稀奇,”那人走到水里踢了踢人鱼的尾巴,“昨天差点就叫它逃到远海了,费了好大劲才赶回来,今天倒不逃了。”

“能逃到哪里去?远海那么多大鱼,它这么过去必死无疑,更别说回人鱼之海了。”

“就算侥幸回去了,人鱼之海也未必再接纳它。”

人们嗤笑着,用恶毒又怜悯的目光看人鱼依然隆起的肚腹。

无论他们怎么嘲笑,用如何恶毒的语言揣测诋毁人鱼,人鱼躺在浅海,闭着眼睛,对这些恶意恍若未觉。

海水堪堪漫过它的身体,浪花轻柔的拍打圆润的肚尖,时不时的,肚尖稍稍蠕动一下,但人鱼平静的脸上再没有出现过痛苦的神色,它享受着这份透过海水的日光,眼睑下和颊边的鳞片在日光中,在水的折射下泛出七彩磷光,阿兰甚至从这些流动的光彩里看出一分安逸,一种安之若素,随波逐流,仿佛灵魂随着海上漂泊的风远去的安然宁静。

他明白过来为什么初见时会觉得「黑月」的背影同格雷戈有某种相似,因相似的黑色长袍,也因相似的,不为他人附加自身的痛苦而抗争,却也不为命运的残酷所低头的缄默的坚忍。

是海上漂泊的风,被日晒被浪打,它自悄然远去。

人鱼没能在水里待多久,人们便将它捞出浅海,随意的缚起双手拴在船头。到中午时太阳太过毒辣,晒的人要脱层皮,岸上劳作的人们便回了高脚木屋里吃饭休息,被独自撇下的人鱼半眯着眼睛靠着船头,大半个尾巴拖在水里,麦色的肌肤被晒得发红,到后来它似乎有些昏昏欲睡,慢慢的,头垂落一些,再一些,最后,毫无知觉的睡了过去。

海风吹过它的身体,撩起蔚蓝色的长发,不知哪儿飞来的一只海鸥在天空盘旋几圈,鸣叫着,落在它倚靠的船头。海鸥脖子耸动着,从后方打量睡着的人鱼,忽然伸出长喙,替它一缕缕梳理起散乱的长发。

倏然,远海传来人的呐喊声,海鸥被惊动,连忙振翅飞远,高脚木屋里休息的人们也纷纷跑了出来,观望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鱼睁开了眼睛,同样看向远海。

阿兰的夜视能力很差,但光线足够时却也是2s的目力,他看到远处深蓝色海水下的惊涛骇浪,出海返航的船队在这惊涛骇浪引起的漩涡中四处打转,无法控制方向,有些人翻入水中,就再也无法爬上来。

“是纳泰瑞!”岸边的人们惊慌失措的大喊,“它们一直沉眠深海,怎么会突然被惊醒!”

漩涡蔓延向近海,岸边的人们恐惧不安的凑成一团,老人哭泣着,幼小的孩子被老人拢在怀里,即便还不能明白‘危险’的含义,却本能的感到害怕而发抖。

几个没有出海的年轻人登上最后一艘小船,脸上充斥出疯狂的狠意,

“纳泰瑞几十年不会醒来一次,这一次为什么……是在向我们讨要祭品吗!”

“把人鱼献给它!”

“把人鱼献给它!”

小船匆忙入海,被栓在船头的人鱼也被拖行着入水,很快它顺着小船划出的波流轻快的游动起来,瑰丽的鱼尾在水中随心所欲的摆弄出浪花。

它正向着恐怖怪物的吞噬之处进发,可在海水里它就是很轻快,随心所欲的,挺着隆起的腹部,摆动飘逸的尾鳍,游动间柔韧的身体肆意弯折,显出奇妙的婀娜多姿。

然而不等这艘小船继续靠近‘纳泰瑞’的所在,正向岸边蔓延的漩涡又突兀的全部没入深海,原本在漩涡中挣扎的船只缓缓平稳下来,等最后几个落入水中没来得及被漩涡吞噬的人湿漉漉的被救起,幸存的小船便立即飞快的往岸边驶回。

拖着人鱼的小船见状便也调头返航,就在这时人鱼用力摆动鱼尾带着小船全速冲刺,小船霎时失去控制,其上的人们手忙脚乱的互相搀扶着坐倒,手中船桨一松,便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小船飞快的跟着人鱼前行的方向前行,而看它前进的方向,正与岸边愈来愈远。

很明显,人鱼要逃。

小船上的人拎起鱼叉往水下扎去,人鱼左右灵活的躲过,最后它藏匿于船底部,令船上的人找寻不到它,到达近远海交界处它一个翻身,小船倾倒,上面的人纷纷落入水里,尽管都是识水性的,却三两下就被人鱼的大尾巴打进深水,除了挣扎求生别无所能。

已经返航的船队再次调头支援,这个村庄的首领高举着鱼叉,身后船员划桨如飞,小船迅速超越其它船只一跃至最前,另有两艘船只迅捷跟上,三艘船成包抄之势,逐渐从后方包围了负着一艘船,游动速度减缓的人鱼。

经过还在水中挣扎的人时一艘船停下进行救援,而村庄的首领慢慢俯低身体,脚下船只飞速逼近人鱼,而后他看准时机,猛然掷出鱼叉,鱼叉从水下破水而出,正扎透人鱼的尾鳍!

尾鳍受伤,人鱼的游动大受桎梏,村庄首领如一道水流没入水中,在翻腾的水花中准确抓住了勾进人鱼尾鳍的鱼叉,手臂上肌肉凶猛鼓起,往后一拉便迫使人鱼冲势受阻,紧接着他扑上人鱼的脊背,在水下展开缠斗。

水下声息渐止,水面上泛出血色,村庄首领指挥着他的小船在血色边停下,轻巧的扛起人鱼像扔麻袋一样扔了上去,另一人同时砍断人鱼手上同小船连在一起的束缚人鱼的手腕和手臂再次脱臼,它倒在船舱里,被人踩着受伤的尾鳍,喘着粗气,高隆的肚腹一起一伏。

很明显,它失败了。

“昨天的鱼饵几乎都浪费掉了,今天必须让它下蛋!”

“对,有了蛋,就可以捕猎黑鲸!”

“还想逃?不下蛋,还想逃!”

它被运回岸边,在石滩上接受新一轮的凌辱,被鱼叉几乎扯成两半的渐变色接近透明的尾鳍歪斜着贴在村庄首领的肩膀,一颤一颤的。

可到最后圆隆的腹部也没有动静,没有下蛋,更没有再被捣碎蛋壳流出蛋液来。

人们愤怒又失望的将它锁回石洞,离开。

夜幕降临时阿兰潜入石洞,人鱼闭着眼睛,两只手臂软绵绵的垂在身侧,似在昏睡。

阿兰将蛋放在一边,利落的替它将脱臼的关节再度归位,似乎很随意的问道:“人鱼的蛋要怎么孵?高温保育?”

在他为人鱼恢复脱臼的关节时人鱼就睁开了眼睛看他,它一直看着他,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但听到这个问题它好像感到些许诧异,良久之后,才沙哑的开口说了它的第一句话,

“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挣脱歌语幻境。”

阿兰耸耸肩,不回答。

“不用。”人鱼回答了他的前一个问题,便又闭起眼睛沉默了。

阿兰摸着怀里人鱼蛋光滑的壳,还想问什么,却突然侧耳凝神细听,道:“小孩的脚步声。”

他没有要出石洞躲避的意思,只站在原地等着那个小孩悄悄摸入石洞,大概他觉得这样的小孩不足为虑。

那小孩见到石洞里第二个人吓了一跳,阿兰朝他露出温暖笑容,说:“小朋友,别怕,我是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