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这一等便是三天。

三日来几人依旧没放弃对以利亚的搜寻，海滩、树林、山坡……他们好几次甚至差点与佩若歌城外的巡逻队打个照面，但“先知”的身影仍然只出现在三人的梦中，倘若不是他们将萨离维尔研究中心的数据拷贝进终端内，恐怕都要以为那句留言仅仅是几人情绪激动时集体产生的错觉了。

空中的乌云依旧没有消散的迹象，狂风裹挟着海浪，海边的礁石如同一具具被丢弃的死尸，阴暗低沉的氛围仿佛回到了“海上遗迹”露出海面的那天。尼克掀开帐篷帘，顾绝舟坐在那块硕大礁石的顶端望着海面，艾文正站在那石头下，两人的对话遥遥传来：“……以利亚最好别真落进我手里，否则我先得把它拆成碎末拼不回来的那种。”

顾绝舟没搭腔，这几日他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沉默。尼克朝着两人的方向走去，他说：“曼达昆城外围至今没有解除封锁，据说权贵们昨天晚上达成了协议、温斯顿与另外三家和解，第一批雇佣兵联合队已经进入遗迹外圈了这群算盘成精的家伙妥协得这么突然，我怀疑他们是从那遗迹里发现了什么。”

艾文听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总不会……说谎的其实是尼德霍格，它伪造了以利亚的留言就是为了让杀死它的凶手彻底失去争夺神明宝藏的机会吧？”

此话一出，海滩边立刻又是一静，狂风似乎都在瞬间猛地凝滞了，艾文瞟了眼顾绝舟的背影，又若无其事般自言自语道：“不过尼德霍格在日志里列的那堆数据模型看上去可比以利亚靠谱多了，何况它若真想报复我们，不如直接在研究中心里安个定时炸弹管用呢。”

“哗哗”的海浪声将他的话语迅速冲散了，顾绝舟像是与身下的礁石连成了一体，两个兽人对视一眼，“我们不能总停在一个地方。”尼克说，“当初为了缩减上下车的时间，战车停放的位置可不算隐蔽顾绝舟，我们该走了。”

他本以为顾绝舟会继续停在此处不为所动，然而下一秒，对方已从礁石上翻落进沙地里，他起身时正对着尼克尼克眼角狠狠一抽，在他面前，那名号可惊动整个世界的“弑神者”此刻犹如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疲惫与麻木几乎将他所有的情绪都埋住了，某一瞬间，这高高在上的雇佣兵仿佛和他儿时在贫民窟巷子里瞧见的那些浑浑噩噩、整日不知因何而活的幽灵重叠在了一块儿，好似一个宿命冰冷又恶毒的诅咒。

他说：“走吧。”

这回反倒是尼克与艾文没动静了，半晌，艾文烦躁地叹了口气：“其实若要仔细算算，我们这三天确实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顾绝舟闻言偏过头，忽的，他想起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在他身旁，黑沉的海洋锲而不舍地拍打着自己的浪花。

艾文说完，又觉得荒谬般道：“当然，一个机器人实在没什么可能藏在海里”他看着顾绝舟的表情：“不是吧，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打算下海找啊？咱们可没带任何潜水设备”

“深海的诡异磁场与暗流会使以利亚的机体承受极大的损伤，因此它只可能藏在浅海地区。”顾绝舟打断他：“若仅仅是浅海，没有设备也未必不可尝试。”

他说着便开始直接脱自己上身的衣物，艾文刚想阻止对方，这时却见尼克返回帐篷中将一物取了出来，随后他抛给顾绝舟：“接着！”

顾绝舟抬手一抓那是一条攀爬绳，紧接着，他听尼克对他道：“风浪这么大，你是真不怕自己被海卷走。”随后尼克又将探测器递了过去：“距海岸线两百米内是你的搜寻范围，超过这个数值你基本就只能以尸体的形态被冲回来了，等到那时，基于人道主义”说到这，他似乎也觉得作为一个沙匪提“人道主义”这词极为可笑，于是干脆改口道：“好吧，基于你妹妹在我们这儿欠下的债以及其他随便什么原因，我会将你从海里拉回岸边。”

顾绝舟瞧着海面，他没有停顿地将那攀爬绳绑在了自己腰上，又把累赘的作战衣脱下，往眼跟前随意扣了个侦查镜，接着便一步一步向着海中走去。

微凉的水缠绕在他的脚踝间，紧接着顺着小腿的位置一路向上攀至腰部，顾绝舟深吸一口气，下一秒，他向前一个猛扎便潜进海水之中。

攀爬绳开始快速滑动，其另一端缠在那巨大的礁石上尼克与艾文给顾绝舟留了大约二百三十米的绳长，他拨开水流亮起探灯，自带防水攻能的探测器将无形的信息波朝着四面八方投射出去。水波在灯光中荡漾，此处的海水算不得是清澈迷人，反而蒙着一层被污染了般的朦胧的雾色，海底则长着些黑乎乎的、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植物。

大约过了一分钟，顾绝舟探出水面这次他什么都没发现，他看了眼同岸边的距离，随即抹了把脸再度潜进水里。

海水争先恐后地将他淹没。在这之后，顾绝舟一共上浮又下潜了七八次，途中给自己打了管营养液，由于身上携带着生物屏蔽仪，他倒没碰上什么干扰的鱼群，只是探测器始终也没有半点反应。顾绝舟第九次浮出水面，遥远的天际这时挤出了一缕微光，他被海水刺得浑身发木。岸边的艾文好像冲着他喊了些什么，顾绝舟没听清，他紧接着第十次深入海底，四肢机械地拨动着水流。

肺中的空气一点点流逝，太阳穴仿佛要炸开一样的疼，侦查镜上抹过一连串分析数据，顾绝舟瞧着它们头昏脑胀了一瞬，就在这时，极为突然的，那自进入佩若歌城外海滩起便恍若失灵了的探测器忽地亮起黄光，刺耳的“嘀嘀”声紧接着响起来。顾绝舟盯着探测器反应了一秒，随即心中骤然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狂喜，他极为艰难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朝着探测器指示的方向快速游去。

检测到不明信号的位置堵着一块巨石，顾绝舟停在巨石外三米处，他本想小心翼翼靠过去，接着便意识到自己脑子糊涂了倘若真是以利亚，对方凭借热源感知便能轻易发现他他索性直接游到那巨石上方，伸手扣住石头一借力便无比顺畅地翻了过去，然而

巨石后面什么都没有！

顾绝舟的呼吸乱了一瞬，他顿时呛进一口水，可探测器不断闪砾的黄点又说明此处确实有异常，他不甘心地开始在周围来回搜寻，却始终没看见任何与以利亚有关的东西。

……

“他这次潜下去多久了？”

海岸边，艾文朝拿着望远设备的尼克问道他对于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洋极度没有好感，这似乎是草原霸主面临陌生领域时的本能警惕与厌恶。那厢的尼克闻言看了眼终端，随即他脸色一变：“两分钟，他之前从没在海里待过这么长时间拉他上来！”

艾文立刻按动了攀爬绳起始装置处的一个按钮，瞬间那绳索便在礁石上磨了一圈后收入装置内，紧接着快速拉动其在海洋中的那部分。他跃上礁石顶，攀爬绳形成了一个斜角，没过二十秒便将一个人影拉出了水面，为了避免对方在高速运动中撞上某些石块，艾文随后按停装置，与尼克一同用人力把顾绝舟拉回岸边。

奔涌的潮汐送了他一程，甫一上岸，顾绝舟已克制不住地咳嗽吐水，腥咸的味道从他嗓间窜出，海水划过他的脸颊与皮肤，他的左手似乎正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尼克和艾文朝他走去，可下一秒，却见顾绝舟拔出腰间的枪对着天空便连开数下！

“砰砰砰！”

枪声回荡在一片空茫的天地间，仿佛一个人撕心裂肺的指控与诘问。尼克与艾文停住脚步，这时顾绝舟才松开左手那是一个佩若歌城巡防机械车的核心芯片，不知怎的流落到海中并被探测器感应到了结果已然十分明显，尼克心中暗叹一声，他对着顾绝舟的背影道：“给你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之后我们重新启程。”

他转身朝着帐篷的方向离去，艾文走到枯坐着的顾绝舟边解开他腰上的攀爬绳那处的肌肉已经环了一圈发红的勒痕他伸手在其上摸了两下，接着按过顾绝舟的脑袋便在他嘴边亲了亲。

顾绝舟往后避了一避：“我现在……”刚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惊人，艾文便道：“知道你现在不想做我就亲亲你。”

说着，他的嘴唇一路吻过顾绝舟的耳垂、脸颊、鼻梁、眼尾，最终犹豫了几秒，又在他的额心上印了轻轻一吻。顾绝舟闭着眼，身子有些微微发抖，艾文接着捏了捏他的后颈：“我走了哦。”

顾绝舟没作声，直到艾文的脚步逐渐远去了，他才极缓慢、极缓慢地向后躺倒在了沙滩上。

海浪潮涨潮落，时不时将他的小腿淹没，顾绝舟盯着上方灰蒙蒙的、如同巨网一样压得人不得翻身的天空，好似喘不过气地叹息一瞬，随即他抬起手慢慢挡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风声与海潮声一股脑倾倒入整个世界，把一切姹紫嫣红都刷得无比乏味枯燥，间或参杂了几次时间变动的提示音，一个荒诞的世纪似乎就要在这冷酷又干瘪的音效堆砌中无情地落幕。顾绝舟躺在海边，若不是他的胸口还在起伏，定要叫人怀疑这人已经死去了，就在这时，他猝不及防地听见一个不同于风和海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好，顾绝舟。”

第56章五十三章（剧情：新历结束前的倒数第一天）颜

顾绝舟五秒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头，许久未见的“先知”正低垂着眼注视着他。

狂风渐歇，海浪声也逐渐远去，几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沙鸥结伴着掠过天空。顾绝舟下意识要坐起身，随即他朝尼克与艾文的方向望去一眼，却发现两人似乎对于“沙滩上突然多了个机器人”这件事一无所觉。以利亚明白顾绝舟在惊疑些什么，它解释道：“十分抱歉，四天前我的系统模块自发进行了最后一次全面升级，它使得这段时间我始终处于一个极为奇异的状态，因此未能及时与你会面现在的我依旧没有完全从那状态中脱离出来，你可以理解为我正处于某种隐形拟态的匿藏之下，但唯独对你开放了可视权限。”

顾绝舟瞧了瞧别在他腰上的监听器那装置分明亮着正常运作的绿灯，可两人的声音却没半点录入其中。沸腾的脑浆这时稍微冷却，他又重新躺下，这三日的大起大落已经使顾绝舟疲惫得不愿再计较任何东西，他直接问道：“你策划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以利亚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它抬头望了望远处沙鸥飞去的地方那正是曼达昆城所在的方向，随即它说：“大约在新历三四零年六月的时候，我已接收了‘父亲’遗留的绝大部分意志。”

这一听便是个长篇大论的开头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是古往今来所有“先知”的通病顾绝舟烦躁地皱了下眉，他有心立刻向两个兽人暴露以利亚的位置、用暴力手段强行逼迫这机器人吐出他想听到的消息，然而以利亚刚刚展现出的能力却令顾绝舟有所顾虑，于是他佯装不耐烦地将头顶的侦查镜扣在眼上，实际则暗中对着以利亚来回扫描，手中小刀片蓄势待发，寻找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以利亚仿佛对此毫无所觉：“‘父亲’于‘大灾变’中期创造了我们，在那之前，这颗星球刚经历了极速衰败的阶段：磁场异化导致的科技全线倒退、变异生物冲破统治阶级组建的防线、天灾与不断恶化的环境将人类切得四分五裂……随后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人类这一族群的进化过程仿佛被按了加速键一样疯狂演化，逐渐衍生出兽人、蚁族两大分支，三种族都在标榜自己才是自然选择的正统，其中人类与兽人又因晶核与食物链的纠纷结下深仇大恨，作为混血的异种在三族的夹缝艰难求生……接着又过了大约百年，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末日降临了。”

“漫天黄沙以极其恐怖的规模与速度吞噬了陆地、海洋、森林、群山，旧文明骤然遭受毁灭性打击，世界总生物数量在五年之内减少到原来的三分之一，社会秩序彻底崩溃，名为‘国家’的统治工具消失，等这灾难结束后，余下的幸存者一致决定停止内耗，离开避难所聚拢在废墟之上建立起新的集结点，并通过从地下开发的奇怪物质也就是如今的‘能源’，促使各种族的生命得以延续。”

“我们的‘父亲’便是在这时萌生出研制超级人工智能的想法的。”

顾绝舟的侦查镜完全扫描不见以利亚的身影，仿佛这位精通历史的“先知”已经化成了一团空气，他“啧”了一声，放弃了直接动手的方案顾绝舟的体力仍未恢复，凭借以利亚目前的本事，真打起来还不知死的会是谁，他心不在焉地听对方继续道：“当时的人们曾研究讨论过‘大灾变’出现的根本原因，最终也未有谁能给出明确答复，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在‘大灾变’之前漠视自然净化能力、大规模研发伤杀性武器并依此无节制地抢夺开采资源的劣行是导致全球磁场异化的一个极重要因素，于是为了予后世以警诫，各种族共同协商确定将这颗星球的名字由原先的‘Earth’改为了‘Desiderium’在古语系里记录《圣经》专用的拉丁语中，它真正的含义是‘欲望’。”

“‘父亲’认为，人类天生便不可能改变追逐‘欲望’这一本能无论他们后来进化成了何种模样，因此他将拯救‘底赛德瑞安’的希望寄托在了我们身上，以盼我们能为人类寻找到一条真正的出路……‘父亲’是从‘灭世黄沙’中活下来的人，他见证过人类大灾变初期那些还未被掩埋的文明即便相较旧时代而言，那已显颓势的辉煌不过整个人类历史上的冰山一隅，可却足够搭建出这让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信仰与使命，然而……遗憾的是，父亲最开始的判断是无比准确的。”

以利亚的身影诡异地模糊了一瞬，随即，它的嘴角微微上扬，竟逐渐形成了一个讽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