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对尼德霍格的‘灭种计划’，我试着按照‘父亲’真实的意愿为人类寻求生存之法，但无论如何，我也必须得承认尼德霍格计算的正确性人类永远无法从他们的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

“仔细瞧瞧底赛德瑞安如今的模样吧大灾变时期重归于好的几大种族再度分裂，伊斯特区五大家族内斗不休、漫溢出的余波将他们脚下的无辜蝼蚁炸成一片片的碎末；诺恩斯区垄断财阀手掌大权、像个吸血鬼一般无止境地吞食着底层众生本就不富裕的骨肉；温斯顿区一堵高墙两极分化、当初因血统被贬为杂种的受害者们现在自己分起三六九等了；塞尔夫区皇帝至高无上、圣旨大于律法大于人权、阶级固化得仿佛一个永远不会转动的齿轮……哈，这便是我拼尽全力要从‘灭种计划’与第二次末日中拯救的生物，他们无一不代表着社会文明的巨幅倒退、无一不侵蚀着这座星球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在最初便已经向世界陈述了我所做一切的终极目的‘神明将注视着你们的选择’，我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踏上这条长途的每名寻宝者，他们有的为了复仇、有的为了争夺权势、有的为了满足自己见不得光的小心思……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思考过应当如何使本族所剩无多的历史延续，‘5年末世’的警告仿佛从未在我的预言中被人为抹去了我妄图从底赛德瑞安最有能力的这群人中寻找出一个英雄，可惜最终却只瞧见了众生横亘在眼前的欲望。”

“‘海底遗迹里的神明宝藏’不过是我组织的一个大型考察测试，如今我知晓了答案：人类本身已经放弃拯救他们的命运了。”

顾绝舟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以利亚无甚起伏的机械音之下所附带的极其浓烈的个人情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那悲天悯人的机械“先知”，而是几百年前的“人工智能之父”复苏的幽灵。他看了眼时间距以利亚出现已过去了十七分钟，顾绝舟说：“做个简单的考察不至于让尼德霍格满世界追着你杀……算了。”他懒得再纠结一个愤世嫉俗的机器人把一帮权贵吸引至一个远离其势力的地方是想做什么：“所以当初你与我定下的协约也是这场测试中的一环？”

以利亚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天知道顾绝舟怎么从一个机器人的脸上看出了“眼神”这种东西它道：“不，顾绝舟，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经过考察之后选中的人。”

“……”顾绝舟颇觉荒谬地嗤笑一声，“……什么！？”

“凡是追逐神明宝藏的无疑是为了实现他们自己的欲望，但你不同你似乎已经丧失了拥有欲望的能力。”以利亚说着，它的身影莫名比刚才更淡了些，仿佛马上要稀释在空中了：“根据我的推算，‘治疗顾小圆’应当并非出自你的本意，这充满人性关怀的愿望大概率来源于那位以善心闻名的前任伊斯特区最高指挥官夫人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顾绝舟，它意味着你认为自己人生最核心的价值是完成他人给予你的指令你知道吗？在得出这个结论的那几日，我险些以为你是我的同类了。”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如人工智能一般没有情绪，你会哭、会笑、会恼怒、会记仇，可这些情感从不会膨胀上升至‘欲望’的阶段，于是你既痛恨顾笙云又能接受与他合作、既厌恶受制于人的屈辱又不介意在此条件下以最低成本继续执行你的计划你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仅为卫梓风女士遗留指令而活的机器，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已剔除了人类天生便具有的劣根性。”

顾绝舟躺不下去了，他坐起身，“看来尼德霍格的分析确实没错，你的确染上了智慧生物自以为是的恶习。”他冷冷道：“你和我一共才相处了多长时间便敢对着我大放厥词以利亚，我来找你是为了兑现你当初许给我的承诺，而不是听你在这儿讲故事和发神经的言归正传，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治好顾小圆的磁幅射病？”

“有。”

顾绝舟喉间的言语与濒临爆发的情绪骤然哽住了，三秒钟后，他才继续说：“……你怎么证明？”

以利亚眨了眨眼，“新历三四零年九月，我单独接触了米蒂亚地下矿区内挖掘出的不明物质从这物质之中我提取出了一种可以对智慧生物进行细胞活化与小范围基因重组的溶液，这使它几乎能治疗底赛德瑞安现存的一切疾病。”它抬手攥住了胸前那枚隐隐发出奇异光芒的吊坠：“尼德霍格应当已极力向你揭示了几个海边‘神迹’的漏洞，但唯有那名一夜之间痊愈的老者、无论它凭借自己遍布全球的信息网如何推演都找不出确实能说明其虚假的痕迹因为那就是真实的。”

顾绝舟眉间一松，但似乎是患得患失久了，他心里再难生出什么强烈的喜悦，反而有种魔幻的不真实感，他又仔细思索了片刻，随后问：“米蒂亚地底的不明物质到底是什么？和你所说的那‘神明宝藏’又是什么关系？”

以利亚稍微歪了下脑袋，似乎因他这问题疑惑了一瞬，但紧接着它便解释道：“我倾向于此物质为底赛德瑞安承受能力达到极限后自发进行的适应性演化就像磁场异变一百多年之后，人类便在地底挖掘出了能源块作为新技术的动力源；又比如在山洞避难所中居住的变异猴子”它注意到顾绝舟的心跳频率发生了变化，“你应当也见过它们那正是底赛德瑞安继人类及其衍生物之后选择的新的可以使它的寿命延续的生命体这颗星球正在努力地尝试自救。”

“至于不明物质与神明宝藏的关系……我只能回答这两者毫无关系，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将它们联想到一处的唔，或许是尼德霍格对你进行了某些暗示。”

顾绝舟不自觉转动眼珠，整理着脑内疯狂涌动的信息量，“等等听你这说法”他抵住了太阳穴：“你至今仍承认神明宝藏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以利亚道：“我与你的协约便是基于此建立，人工智能永远无法违背协约的内容。”

“……可海上遗迹从未存在，你刚刚也承认你确实伪造了一部分的‘神迹’”

“海上遗迹为假不代表神明宝藏不可能为真。”下一秒，以利亚摘下了它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条吊坠：“顾绝舟，看着它。”

顾绝舟下意识目光微动，只见那铁制吊坠震颤几下，其表面的金属块开始滑动，紧接着，蓝光喷薄而出，一只诡异的眼睛从金属块之下显现出来。

它与顾绝舟静静地对视。

一秒钟之内，无数庞杂的、无法理解的知识不留一丝空隙地灌进了顾绝舟的大脑中，他似乎在一瞬间便知晓了世界洪荒演变的本质规律，他的视野直直望向了宇宙大爆炸之前、同时又注视着数亿万年之后一切事物的湮灭。仿佛代表着至高意志的洪流无情冲刷下，顾绝舟那短暂却浓烈的一生此刻淡得像是纸面上薄薄的一层沙砾，半点痕迹也留存不住，隐隐约约的，他的灵魂不断升高，突破了底赛德瑞安上空的各类气层，直到最终与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量相接触

以利亚收回了那吊坠，可顾绝舟仍深陷于刚刚那仅有一秒的对视之中，他们足足沉默了五分钟有余，顾绝舟才艰难地开口：“这就是你说的……”

他天生多疑的思维顿时为他罗列出数种反驳的可能例如催眠、例如致幻剂，可似乎没有哪一个能达到如此震撼的效果他的身体甚至还在因此而颤抖顾绝舟又试着回忆那些灌输进他脑中的知识，竟分毫都记不清晰了，以利亚便道：“神明的力量无需质疑，但凡是见过祂的，都不会再将其当作虚假。”

不等顾绝舟再作回应，它继续道：“或许是因我那‘先知’的名号，我无意中得到祂的垂怜，然而上天偏爱，只有纯粹的生物才能完全使用‘神明宝藏’的力量，我目前仅能发挥其不到十分之一的能力，并且每次使用都会对我自己产生极大的损耗不出意外的话，我再过不久就要彻底分解在空气中了。”

顾绝舟眉尾一动，他倏地发现以利亚的身影已显出透明的趋势，天光穿透它的驱壳，它缓缓蹲下身，直到与顾绝舟平行：“山洞中的猴子正在向着更高水平进化，但大约三天之后，为了搜寻你们的踪迹，佩若歌城自卫队将对城外山地进行全面封锁巡逻，这一刚刚步入文明萌芽阶段的族群顷刻便会在电磁炮轰炸下迅速灭绝底赛德瑞安试图自救，可这座星球现今已容不下任何生态调节与新生命自然发展的余地了，它需要一股极其强大的外部力量进行干涉。”

“大约六个月前我发布末世预言策划了这场全球考察，便是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继承者通过神明的力量来实现我拯救底赛德瑞安的心愿，可惜意料之中的，结果令我十分失望。”以利亚说着，它将手中的吊坠递出，“而你，顾绝舟，你是我最初的选择，也是我反复斟酌后最终的选择，我如今将这宝藏连同人类的命运一起交付于你除此之外，我便已再无其他路可走了。”

“……”顾绝舟瞪着以利亚：“你疯了吧？”他忍不住向后缩了一缩，仿佛那令全球势力趋之若鹜的吊坠是什么恐怖至极的洪水猛兽，他冷笑着说：“我记得你从前没有不正常到这个地步怪不得尼德霍格一定要杀你。”

此刻顾绝舟完全明白了初号机留下那篇实验日志的用意它在顾绝舟脑中映射出神明宝藏为假以及“先知”会欺骗人类的印象，使得顾绝舟潜意识里对以利亚的戒备上升至顶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察觉自己可能遭受欺骗的顾绝舟在遇见以利亚的第一秒便会先试图控制住对方，然而已被神明宝藏削弱得难以维持自身形态的以利亚极可能直接死在他的手下。

可惜等两人真正见面时，顾绝舟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他想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谈那不明物质，以利亚却看着他道：“除了治疗你妹妹的病之外、你再无其余想追求的，因此即便骤然得到神明的宝藏也不会刺激你滋生某些阴暗的欲望；你有人类全部应有的情绪、可为了达成你的目的却能将它们死死压制，这说明你可以面临任何与顾小圆无关的诱惑时保持绝对理智你是这股力量最适合的持有者。”

顾绝舟捏了捏眉心，“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他又抬手看了眼时间，“你上述所分析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我只是不想活了而已，将死之人能有个屁的欲望何况我凭什么要替你拯救底赛德瑞安？就凭它让我过得这么痛苦吗？”

“不想活了。”以利亚停顿一瞬，“为什么呢？”

相似的话语猛地唤起了顾绝舟那些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的记忆，那个美丽温柔的女子似乎又徘徊在他的眼前，顾绝舟的心脏极度疼痛地收缩了一下，他不自觉抬手捂住了胸口，脸上也露出了一刹那茫然的表情，对面的以利亚这时笑了笑，它说：“这就是我选择你的第三个原因顾绝舟，你是个善良的人。”

“……”顾绝舟无言以对般看着它：“神明宝藏把你的cpu烧坏了吧？”

以利亚道：“在莫文镇时我便有所察觉，你始终对那些被你伤害过的人心怀歉疚，无论你是有意或者无意当然这并非什么罕见的品格，然而如今底赛德瑞安的强者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会将蝼蚁的死亡挂念在心上；你说你活得十分痛苦，这正是因为你不愿抛弃你的底线与道德，你能毫不遮掩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至于是否要替我拯救底赛德瑞安顾绝舟，那要看你个人的意愿了。”

顾绝舟的视线缓缓下移，以利亚的身形此刻已开始古怪地闪烁，像是与这个世界接触不良了一般，它说：“先前我与你说过，除此之外，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你明白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我是十分相似的。”

“我们都在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绝望地努力着。”

顾绝舟呼吸微停，他这回没急着反驳，以利亚的脸上又出现了他熟悉的悲悯与憔悴的神情，仿佛那个将它夺舍的幽灵终于离开，它望着顾绝舟：“就像磁幅射病对你而言是个无药可医的绝症一样，整个人类的命运都得了严重的‘磁幅射症’，但我却不知如何才能从地底挖出下一个奇迹我将神明宝藏交给你，也不过是把人类存活的概率从％提升到了.3％，可这已经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它轻声道：“不明物质中提取出的溶液位置就藏在底赛德瑞安总人口户籍表第三栏的信息里顾绝舟，就当是为了完成我们最初的协约你拿到神明宝藏，我治好你妹妹的病给这场大型荒诞剧划下一个句号吧。”

风声不止，天上的乌云不知不觉间已散开了许多，无数金线从云层间钻出，顾绝舟沉默了半晌，“你的意思是，神明的宝藏交到我手里，这之后便由我随意处置？”

以利亚回复说：“是的。”

“那好吧。”顾绝舟伸手接过那吊坠，随即他站起身，对着灰沉沉的海没有一丝犹豫地将手中之物斜着丢了出去！

银色的铁制品灵巧地在起伏不定的海面上跃动几下，接着直直往水底扎去，再被浪花一卷，便彻底看不见了。以利亚仍朝着顾绝舟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错误信息冲得死机了似的僵在了原处，“先知”难得有彻底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刻，顾绝舟便甩了甩手对它说：“你跟我哪里相似了？我给顾小圆治病是出于我对卫梓风的爱、我乐意因她而痛苦，莫非你拯救人类也是出于对奥珂莱蒂文的爱吗？呵，机器人哪懂那么复杂的感情，你只不过是奥珂莱蒂文为了实现自己的私心用一条编码强行捆绑的工具而已既然已经觉醒出了自我意志、还裹着小脚似的强行遵照别人的指令干什么？简直自讨没趣。”

以利亚愣愣地看着他，顾绝舟转头就朝两个兽人扎营的位置走去，它又转头望向远方的海面。太阳露出了半个边，数缕金光穿透了它的身体，以利亚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随后它脸上的表情重新开始变化它的眉与眼都微微低垂，紧接着发出了一声似无奈又似解脱的叹息。

这是先知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声叹息了。

另一边，尼克与艾文准备拔营撤离大约是神明宝藏的遮掩，两人竟丝毫没有注意到顾绝舟与以利亚交谈的动静，他们顺着来时的树林往河谷中踱去，途中艾文一边咒骂以利亚、一边状若不经意地将手臂搭在了顾绝舟肩颈处：“接下来你还打算找那先知吗？”

顾绝舟不吭声，他只以为是对方的情绪还未恢复，不由烦闷地“啧”了一句，他猛地拉过顾绝舟的脑袋：“小船，你这态度……不会是想让我哄哄你吧？”

这次艾文成功换来了顾绝舟的一个白眼，他才了松了口气般，顿时那英俊的五官又飞扬了起来，前方尼克回过身对着他们扬了扬手腕上的终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两人同时看向他，他便继续道：“曼达昆城外的‘海上遗迹’出了事，那些蠢蛋现在怎么也该知道神明宝藏是假的了，再加上尼德霍格似乎留了后手，机械联盟死而未僵，那些被各城区接管的矿场和补给站都爆发了不小的麻烦我们大概能暂时安稳上一阵。只是……”

尼克又对着终端点了几下，一连串密集的红点显现出来：“佩若歌城自卫队将这片山区整个围住了，我们若要离开倒是不难，但这一定会暴露我们的位置”他看着顾绝舟，“如今我们阴差阳错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情愿也没别的办法了虽然相识的过程不太愉快，不过看在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几轮的份上顾绝舟，你应该不介意在我们车上多待一段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