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里还在编纂的桥梁资料拿出来和二人炫耀一番,又跟修其原讨论最前沿的科研方向和国外进展。周唯实在旁边边听边记,时不时发表一些看法。
“我们和远昌重工合作的粤海大桥,因为军方又要求能让舰队通过,整个挑高和防风就要重新设计。”原本早就该送进经济发展局和基建属审核的项目,因为一次次的修改始终不能定稿,修其原只好来询问老师几个让人头疼的攻坚点。
由海市政府和远昌重工共同承建的这个项目已经计划四年,以海市勘察院和海科大为主成立了指导专家组,设计了无数个施工方案。大家都希望能在今年年底的联盟国会上通过可行性验收,来年招标开工。
虽然材料可以提高防风荷载,但是桥墩和支座应力也要重新试验。这座横跨粤海两市的跨江大桥,为了满足军方舰队的通航需求,要比普通的大桥桥墩高出三倍,双行20车道,最大车流量每天八万,还要配备中控台、分控室。
整个项目的设计体量巨大,已经从周唯实的硕博时期持续到了现在。他并不像修其原和喻星一样能出国攻博,但拿着远昌重工提供的资金和需求方向,也发表了几篇顶尖的学术论文并破格留校。因此周唯实一直对于粤海这个项目很上心。
临走的时候,陈泽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眼睛从眼镜片上方望着他,叮嘱道:“唯实啊,别太劳累了。学生们都很聪明,也不用什么都是你上手。多指导,多引导。”
修其原也笑了,跟在一边收起电脑:“行了老师,您多休息吧。有新进展我们再来汇报。”
周唯实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应了声,帮老陈把床头柜上的补品鲜花都摆放整齐。
他顶着老陈关门弟子的名声,上面很多师兄师姐在学术圈出类拔萃,也跟着沾光,好过很多。
世人千百样貌,高矮胖瘦不尽相同,而他也有个秘密。一说出口,就有辱师门,身败名裂。
白色巨塔里的美梦破灭,才发觉那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婉拒修其原要和他小搓一顿的建议,周唯实又拐去了隔壁楼的普通住院部。
304病房3号床,他慢步缓踱,却最终还是数到。
女人正在输液,安静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周唯实在病房门口驻足了片刻。已经半个月没有来看她,白若梅的头发比上一次更加花白。玻璃探视窗上倒影着周唯实自己的脸,与白若梅蜡黄的面容重合。
他早就明白omega是脆弱的生物,比beta和alpha都苍老得更迅速,更容易被岁月压垮。
他紧了紧拳,袋子里的小米粥贴在他的腿边,逐渐升温变烫。有病人被推着去往手术室,一群人擦着他的胳膊跑过,空气里传来痛苦呻吟和护士语气急切的“家属让让”。
走廊的混乱和腿上的温热交杂唤醒了他,周唯实最终还是推开了病房门。
“妈妈。”他伏在病床前轻声说。
白若梅正阖着眼睛休息,听到喊声颤抖了一下眼皮,“哎……”
回应的声音比她意识出现得更快,喜悦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嘴角。然而等她看清了来人,还未绽放的笑意却僵住了,最后化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唯实来了啊。”
周唯实嗯了一声,把病床摇起来,放下小桌板。
“医生说,你现在要多吃一点,这样才有力气复健,药效吸收也更好。”
白若梅点头,挽了一下散落的灰白发丝。她颤颤巍巍地端起粥,还保持着年轻时候的习惯捧起来吹一吹,再拿着小瓷勺慢慢喝。
曾经肤白如凝脂,指尖如削葱,现在手腕上的针孔密密麻麻,已经分不清是老年斑或是淤血,好像在瘦骨嶙峋的手背上贴了一层青紫色的劣质油漆。
周唯实向往常一样,自顾自地继续了护工的工作,打水,补充水果,把护理杯和翻身器都洗刷又擦干。
直到所有的琐事都做无可做了,他才在白若梅的呼唤中坐下来。
白若梅听他讲了一会儿最近开学的事,才开口问道:“小峥一个多月没有来看我了,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周唯实眼神出现了刹那闪烁,他一生中很少说谎,而面对白若梅时他几乎耗费了全部机会:“小峥上班很忙,过几天肯定就来。”
白若梅此时才露出欣慰的笑容,憔悴但柔和,说着好啊好,他忙点好。又说小峥上次给她买的补血高钙粉好,花了很多钱,小峥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周唯实点点头,“是,小峥是个好孩子。”
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很坏的坏人,大家都各有各的好。
背包里白若梅这个月的缴费单贴着昨夜的卖身合同,生效日,乙方,自愿,完全听从。周唯实。林越峙。
他也终于是听话的好孩子了。
4.知情书
【据医务总署年终公文,去年亚联盟全境的医疗损害纠纷案总计10746件。】
几年没回海市,城市规划还是没怎么变。锦瑞酒店坐落于海市市中心,附近配套的商场、城市公园、游乐场、网球场都让林越峙提不起兴趣,玩几天就腻了。
虽然也做过一段时间的纨绔子弟,他们这种人谁不是从小人精环绕,算盘打得叮当响,真正能算上朋友的屈指可数。林越峙的旧友大都远在京岚,而海市的地头蛇褚啸臣每天都在忙新中标的粤海大桥项目,也无暇顾及他闲得长草。
于是林越峙每天不是在尘域喝酒,就是找周唯实上床。
粤海大桥是远昌重工现在最重要的项目,外聘了海科大的专家组。褚啸臣见他太无聊,就让他送几份图纸到海科大。
他把文件袋送到已经临近晚餐时间,一群老师学生从楼里下班。他的迈巴赫太宽,放学学生又多,林越峙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听歌,准备等等再回去。初春的雨季连绵不绝,来时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乌云已经压暗了天际。
人流渐散,一旁的人行道上,慢慢出现一个高瘦的身影。男人的右腿似乎有问题,撑着一把格子伞,正一瘸一拐地向外走。
周唯实的膝盖最近长期跪着,校医院的老师说有点积液,建议多修养。但他的日程表中没有能够休息的时间,他庆幸今晚林越峙没有发消息来。他不顾腿上的疼痛大步朝医院迈着,白若梅下午又陷入了记忆混乱,哭着喊着要找儿子。护士怎么都安抚不了,只能给他打了电话。
他在路边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一辆出租车在雨夜中艰难驶过积水步道,停在他身前,但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着一大袋东西步履蹒跚地走进等候区,周唯实想着医院也不远他跑着去也行,就把出租让给她了。
在老人一连声的感谢里他跑进了雨幕中。
海市到了雨季,晚上时候从来是不管不顾地下雨涨潮,下水道口已经没办法及时排水,在路两侧都汇成了水流,周唯实踩在枯叶和烂泥的混合物里,泥水把他的运动鞋打湿。他的眼镜上也都是水,看不太清前路。
突然一辆黑车从他身侧急驶而过,车尾过弯将积水甩出一人多高的雨帘,仿佛一头海洋中破水而出的黑鲸,打散正常巡游的鱼群。
周唯实躲闪不急,全数接受了一身泥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地流进领口,原本抵御风寒的温暖棉衣一下子变得又冷又重,湿透的衬衫和他的身体贴得更紧。
伞骨一下哗啦地撕开一个洞,伞骨也折了两根歪歪扭扭地漏雨。
周唯实穿得本来就不厚,此时一阵从肺腑里泛起的寒冷让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他站定原地用力握紧拳头,只想自己是急中出错。压住了打颤的唇齿,他顶着一把半破的伞继续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