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杨逍从纪晓芙嘴里引出的那东西便是噬情蛊的蛊虫,蛊虫入腹,食人之血脉,随着时间的推移,蛊虫便会在人体内繁衍子蛊。母蛊栖于脏腑,子蛊栖于经脉,这痛也从一开始的脏腑之痛逐渐扩展到七经八脉,再然后便是浑身无一处不痛了。

沙赤纳所用的解蛊之法其实亦是苗疆医术里挺寻常的一种办法,适用于解子母蛊。只是许多蛊的解蛊法都是另有他方,惟这噬情蛊,当年的赫吉儿根本就没打算给蒙蚩耶纳解蛊,是以,噬情蛊的解毒之法只剩下了“金针过穴”。先除子蛊再除母蛊便是一贯的解蛊方法。

约有小半个时辰,金针游走过大量经脉,眼下已近腕脉。杨逍依稀能觉察到浑身依附浑身经脉之上的子蛊已经教金针穿心而过,尽数带至腕脉。

虽说剥离蛊虫极痛,但到底是能解了噬情蛊的。只见沙赤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已两手双指为刃,凝出两道凌厉的内力附于指尖,在杨逍的腕脉上割出两道极深的血口子。两股红中带黑的血液顺着他指尖缓缓滴落,那血流当中隐约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小蛊虫落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扭动着身体寻它赖以生存的血液去了。

沙赤纳双眸一紧,再次运起内力递入杨逍经脉。柔和的内力仔细地摸过每一处经脉,确认子蛊已尽数逼于腕脉、金针之上时,他低喝一声,以全身真力重点那十个刺过金针的穴道,而后又是重重一击打在杨逍后背。

“噗”的一声,见杨逍连呕数口鲜血,却是动也未动,腕上的伤口处“噗噗”几声,那十根金针接连自他伤处飞射而出,“铮”的钉在了正前方的门框上,入木三分。那十根金针根根串满了指甲盖大小的蛊虫,好些没有死绝的蛊虫仍在垂死挣扎,自金针末端扭捏着跌落地上,蛊虫连同血液,在地上汇成了一滩颜色诡异的血水滩。

沙赤纳不急着给杨逍双腕的伤口止血,反是再逼内力,顺过他全身经脉。内力行至腕脉,伤处又教他逼得落了好大一滩血,直到血成殷红,沙赤纳方才收起内力。

他从一旁取来另一个木制盒子,那盒子约摸是手掌大小,里边放的便是沙赤纳常用的银针,他捏起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片刻,略思忖了一会儿,他施针的手顿了顿,沉声与杨逍道:“现在我要逼噬情蛊发作,将母蛊引出脏腑、引入经脉。会很痛,可能比平常发作的时候还要痛。千万不要动内力,要是……要是实在忍不住,我可以帮你把内力封住。”

杨逍微微阖眸,半张的嘴巴轻轻翕动:“无妨,你动手吧。”

沙赤纳点了点头,望向杨逍的眸里更多了几分敬意。他手捏银针,接连刺入杨逍胸前的几个大穴。为逼出母蛊,施针自不能同寻常一般,两寸多的银针硬生生扎入一寸多,沙赤纳又不停地捏动着露在外面的银针,好教之愈发深入。

这一次噬情蛊发作起来果真难忍,胸腔里像是被一根又粗又大的木棍来来回回地搅动,又像是有一只手一边用力地拽着五脏六腑,一边拿着小刀在每一处地方割着小口子,亦像是在那所有的伤上抹了大把大把的粗盐,便是连呼吸都觉得整个人似要被撕裂一般,除了痛也只剩下痛了。

杨逍教那痛搅得双手紧拽,连腕上深可见骨的伤都顾不得了,比噬情蛊相比,腕上的这些痛还算得了什么?两处伤口汩汩冒血,身上教金针刺过的十个穴道处亦冒出了血珠,顺着他的身子颤颤巍巍的滴落,染红了大片衣衫、泥地。

他也当真一动未动,任凭体内的噬情蛊再怎么折磨,他依旧端正地正坐凳上。若不是额前汗珠、苍白面色还有他那连连颤动的身子,又有谁能想到杨逍此刻所受之痛竟是如此难熬。

沙赤纳亦是一身大汗,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浸湿。他就着衣袖拭去额角的汗珠,麻利地从先前那放置金针的盒里再取出十根金针,一如方才将金针刺入十个冒了血珠的穴道。逼母蛊的银针不能拔,拔了便逼不出噬情蛊了。是以,金针入体,尚留在杨逍身上的银针微微战栗,在烛光下泛起点点寒光。

第一百一十三章:熟悉的过去

又是一轮金针过穴,被沙赤纳打出体外的金针连有六根空无一物,依旧不见母蛊踪迹。杨逍倒是神色如常,反是沙赤纳面露愁色,手上的动作不免焦急起来。

所幸最后一根金针带出了那拇指大小的噬情蛊。

沙赤纳长吁一声,利索的拔下了那几根刺在杨逍身上的银针,又急忙取来伤药、纱布,将他双手腕上的割伤包了起来。处理好杨逍之上,沙赤纳这才想起这房中的满地蛊虫,他双眉微微一蹙,就着桌上的烛火将大小蛊虫全部烧了个精光。

沙赤纳理好银针、金针,一面物归原位,一面同杨逍叮嘱道:“好了,噬情蛊都除掉了。只是噬情蛊在你脏腑、经脉中的痕迹仍在,这几日只怕还会痛上几次,不过也没有先前那么严重了,大约五六日彻底无事了。”

“嗯。”杨逍点了点头,模糊的应了一声,抄起衣衫穿好,“多谢。”他言语平淡,辨不出什么情感,惟有在提及“纪晓芙”时,言语间更添了几分柔情,“别和她说起。”

沙赤纳抬眉望了眼面色如纸的杨逍,抿唇呆愣了半刻,终是颔首应道:“先生放心,沙赤纳不敢多言。”他到底不是大凶大恶之人,总是有几分善意仍在心底;他亦不是冷血杀手,总是能知人情冷暖。

杨逍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亦有些旁人勿近的漠然。饶是教噬情蛊和金针过穴折磨得这般虚弱,可除了知情的人,又有谁人能辨得清他这一副看似若无其事的身躯到底是有多少的疮孔。他呀,在明教教徒的眼里犹如天上谪仙,是永远不会倒下的。正是因为杨逍知道得清楚,所以他才次次强装无事,甚至于,他早已习惯……

“吱呀”一声,一双如玉的手缓缓开了木门,将门外侯了许久的纪晓芙迎进屋里:“晓芙,进来吧,没事了。”他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伸出去接她的手再没有先前的冰凉。

进到屋里,纪晓芙似水澄澈的双眸紧紧盯上杨逍,誓要将他整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才肯罢休。金针过穴,哪里是说没事就没事的?便是杨逍遮掩得再好,她总是能瞧得见的,他们之间呐,早已经熟悉不过了。可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了两个字“痛吗”。

杨逍抿嘴轻笑,握着纪晓芙的手紧了紧,嘴角含笑道:“痛……”他一面说着,一面侧头往纪晓芙肩上靠去,“别动,让我靠一会儿,靠一会儿就不痛了……”言语间教人嗅出了几分撒娇的气味。

纪晓芙未动,一双眸里满满地都是心疼。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搭在杨逍肩上,把他往自己肩头拢紧了些,又轻轻地覆在他背上,似哄孩子一样哄着他。

她知道,他说的“痛”是真的,他说的“靠一会儿便不痛了”却真真是假的。她不拆穿他,她哪里舍得拆穿他,他们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好不容易扫清了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她怎舍得连一刻温存都不予他?

靠了约了一盏茶的时间,瞧那沙赤纳也将东西归整得差不多,杨逍这才依依不舍地离了那香肩,邀沙赤纳同坐桌前:“苗疆把你的身世传得神乎其神,若不是这次事出突然,我二人恐怕很难找到你。”

沙赤纳眉眼微挑,心知肚明的两方是个个“心怀鬼胎”,谁都不愿挑明了说,他阖起眸子,长吐一口浊气,缓缓说道:“我不是苗族人,我是汉人,是从中原过来的。”

他叹了叹,陷入回忆:“师父不喜显山露水,也很少出门,我便跟着师父在这里研习蛊术、炼制蛊虫。有时候我想中原了就偷偷回去看一眼,师父因为……的事,不喜欢中原,我也不敢跟她说……久而久之,我的行踪便更没有人知道了。”

闻言,纪晓芙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头,绵柔的目光与杨逍汇在一处,她神色未动,扭头再看沙赤纳,低声念道:“传言里说,你五岁的时候……”

沙赤纳点了点头,一双红唇教他咬得有几分发白:“其实我爹以前是在朝廷当官的,是地方上的小官。我五岁那年,不知道是哪里传的消息,说我们家要造反、要反元。可造反的事我们哪里敢啊,就是想也不敢想。那些……那些地方上的百姓一个个说着要替我们家喊冤,可是朝廷上真的下来人了,这些人有哪一个是站出来喊冤!”

他怒火中烧,说到情深处,一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震得桌子“咯咯”作响:“人证物证都齐了,我爹再怎么争辩,在他们眼里也只是脱罪之词,他们哪里肯听我爹的辩词。”

“物证?”杨逍神色不改,只沉声问道,“既有了人证,物证又是从何处而来?依你所言,你家中根本没有物证。”

“是。”沙赤纳红着眼睛连连点头,“那些人说我们家里藏了大箱的兵器战甲,他们进去以后就真的起出了好几个大箱子。可那几个箱子真的不是我们家的,我爹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更不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朝廷上派来的官员根本不听我爹的解释,带着人证物证就走了。”

他抹了把泪水,接着道:“当时我爹以为那个官员是听到了他喊的冤,谁知道十天后,等来的却是一封诛灭九族的诏书。我爹娘为护我逃走死于刀下,我不知道要往哪去就知道我要逃、我要活着,要替爹娘报仇。再后来……就遇到了师父,师父救了我。”

听罢沙赤纳之言,双双震惊的杨逍、纪晓芙抬头一眼刚好对上。纪晓芙欲要开言,杨逍急忙摇首止住她。两人各会对方心思,只一眼,心中所想于此刻尽数抛去。沙赤纳、曹景、汝阳王义子还有上峨眉的那个人,他们四者之间的关系终于愈发清楚了。

“原是这样……”杨逍沉声叹道。

沙赤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收拾好情绪不再提那些过往:“我帮两位恩人去收拾隔壁的屋子,今夜委屈两位了。”

杨逍浅浅一笑,牵起纪晓芙的手道:“无妨,我们自己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真相

杨逍擎着红烛给纪晓芙引进屋里,寻了两盏烛台燃起。屋子里多年没有住人,莫不说这满地尘土,便是屋里的味道也是难以忍受的。苗族人炼蛊,蛊又是由虫而成,是以苗族人的屋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毒虫。为防止毒虫乱跑误伤,他们屋里几乎是全天燃着各种药草。药草的味道日益强烈,再往后,便是不燃草药那些毒虫亦不敢随便离开养蛊的罐子了。

杨逍倒是无妨,他从前便是习惯的,然纪晓芙不一样。若说待上一会儿也无甚问题,可若是要住上一夜,那边着实有些难捱了。

“杨逍。”纪晓芙取来一盏烛台,盈盈笑道,“我们出去吧。苗疆的月色好。以前在汉阳的时候,我经常半夜偷偷爬到屋顶上去,看着星辰也看着日升月落。有时候我要是没睡着,还能看见爹爹带着家仆四处找我的身影……”说到“汉阳”,说到“纪英”,纪晓芙的眉眼间绽出了一抹浓浓的笑意。

杨逍挑了挑眉,揽过她纤细的身子,勾唇一笑,应道:“好。”

他自明白,纪晓芙赏月是假,教他好生养伤是真。真要把屋里收拾干净,只怕还得费不少力,他又是个不愿她劳累的性子,定是全数包下了的。他不说身子如何,她却也知道,噬情蛊的痛加上金针过穴的痛,绝没有他这般若无其事。

比起白日,夜间的苗疆山里雾气更浓,有些冒着浓厚黑雾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去的,那些地方瘴气横生,就连土生土长的苗族人都不敢去。

所幸杨逍熟悉苗疆,更熟悉赫吉儿家,绕过几处瘴气浓烈的地方,一方空旷的草地近在眼前。朦胧的月色下,不大的草地似是方幽深的潭水,在参天古树的衬托下若隐若现。徐风抚过,膝盖高低的草儿迎风摇曳,竟瞧出几分波涛模样。

杨逍在前方引路,拨开草儿踩出一条小道。约到中间,杨逍褪下外袍,展开了铺在踩倒了的草地上。蜡烛早已吹熄,两人就这般躺在地上,微阖着眸子赏着苗疆月色。

纪晓芙侧着身子枕在杨逍臂上,一双玉手捋出他的一抹鬓发,缠绕在指尖轻手玩弄:“沙赤纳的身世像极了曹景,他们之间……你说,沙赤纳会不会是曹景的哥哥,或者是他的弟弟?”说道此处,还没等杨逍答话呢她便已经出言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对,他们一般大,如果是一母同胞,沙赤纳和曹景的长相差的也太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