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垂着眼眸,他很明显的犹豫了小半刻,而后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身子,把纪晓芙整个挡在背后。做好这些,他骤然抬眸,双眸澄澈无比,仿佛要将世间一切事物纳入眼底。
他微翕了翕唇,浅浅一笑,如玉的声音滚落泥地:“是我所杀如何?不是我所杀又如何?”即便空智大师不是杨逍所杀,试问他说了,这些六大派的人哪个会相信。不论他答“是”,亦或“不是”,亦或是眼下这样的回答,落在六大派眼里,他们得到的答案绝对是,空智大师遭杨逍毒手。是以,他答与不答,答的又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灭绝的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还是停在了纪晓芙身上:“晓芙,过来。”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只是对杨逍的敌意太多太多。
纪晓芙紧紧抿着唇,使劲摇了摇头,含泪唤道:“师父……”
灭绝眉眼一定,忽而沉声问道:“杨逍,你把贝锦仪怎么样了!”那日见杨逍把纪晓芙、贝锦仪一道掳去,如今却只见纪晓芙一人,心中的不妙之感油然而生。
杨逍冷眼微挑,正要同灭绝辨上几句,幽暗的小道远处隐约爬上来了一个踉跄的身影。那人似是受了伤,连滚带爬地往杨逍那处靠,他来得越近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便就越重。待他滚到杨逍面前,就着山洞口零星的火光,一众人在他身上瞧到了大大小小五六道伤口,他后背肩部以下腰部以上的地方插了一支羽箭,那位置没办法自己动手,便只好由着它插在那里。
“杨……杨左使……”他气息已经极弱,是强撑着一口气来见杨逍的。
杨逍双眉紧紧皱起,急忙撩袍半蹲在那人身后,一手扶住他的身子,一手凝神运气,将他腹中的最后一口气提到喉前:“山下怎么样了?”此时此刻,杨逍怎猜不出山下形势?他明教报信的弟子都伤成这般,更不用说天、地、风三门了。
那人就着杨逍的内力缓了缓,翕动着干裂淌血的嘴唇低声说道:“我等以左使令撤出凤鸣山,结果……结果刚刚离开半山腰的庄园就遇到了蒙古人的埋伏,天、地、风三门弟子被困,死伤过半。三门门主拼死将属下送出包围,属下逃开的时候……风门门主,战死,天、地两门门主重伤。”
“有多少人?”杨逍又问。
那人咳了好几声,生生带血,几乎是和着血说道:“林子太暗,以属下估算有六七百人……”他话说完,气息已尽,整个人瞪着眼珠子断了生气。
杨逍轻叹一声,伸手合上他眼眸,站起身,对着密林深处隐匿起来的塞克里众沉声嘱咐道:“塞克里,带你的人躲好。”他侧头扫过一众六大派之人,冲着灭绝冷冷笑道,“你的好徒弟啊,要救她最好别轻举妄动,我可不知道我的属下会对她做出什么事。”他转身同纪晓芙叮嘱了一句“小心”,便头也不回地往三门弟子被困之处掠去。
纪晓芙心系杨逍,就要飞身跟上,却教灭绝生生拦下,只得远远看着那白色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夜幕之下再看不清分毫,一滴泪没来由地从她眼角落下。
天、地、风三门被困的地方是一处低谷,虽说是低谷其实也并没怎么低,只是小道两旁的山丘略高了些许,树木更密了一些。若是再白日里,这里确实不适合藏人埋伏,然夜里月黑风高,月光又让浓密的树丛挡去了很多,也便瞧不见藏在这里的人了。
杨逍到的时候,三门弟子已经死伤无数,蒙古人的包围圈愈来愈小,轮番的箭矢将他们压得缩成了一个极小的圈。天、地两门的门主重伤在身,几乎不得动弹,硬是被三门弟子团团保护在中间。
下一轮箭矢将落,杨逍低喝一声,运起“乾坤大挪移”挡在两门弟子之前。那像是一张用内力凝结出的大网,硬生生把如雨点般密的箭矢挡了下来。
只是他再怎般厉害,如此消耗内力终究是徒劳无功。可他若是不这么做,两门弟子又不知死伤多少,用明教兄弟的血肉堆出一条血路,这样的事,杨逍做不来。若说此行有错,错在杨逍。
瞬息间,又是好几拨箭雨,拼尽全力用内力相扛的杨逍愈发无力,殷红的鲜血淌过嘴角,一滴一滴的往泥地上落。可他手上内力不减,任凭箭雨如何密集,他就是不松一步。其实杨逍心里清楚得很,他若是松了这一步,便会步步后退,所以,他不能松更不能退。
“左使!”如雷般的声音自杨逍身后响起,他没空也没精力去看三门弟子,只听他们声声泣血,“左使快走!得左使不弃,属下等死而无憾!求左使速速离去!”
第九十五章:毒叶子
眼下以“乾坤大挪移”抵挡这无数箭矢已是杨逍尽了全力,便是他有心要走,恐怕也已经没办法突出重围了。
汝阳王那头似乎有人瞧出来杨逍气力不济,围攻的箭雨又密了好几分,几乎是一支贴着一支往明教弟子身上撞。只见杨逍双眉紧皱,两手在半空中抡出两个半圆,硬是将内力再多散出一二。
那道由内力铸成的屏障猛地增大了小半圈,其上泛着淡淡的幽黄。撞在屏障之上的箭矢“叮叮咚咚”的掉落,却也有零星几支见缝插针,将杨逍护得不及时的地方的弟子伤了皮肉。听见那几不可闻的呼痛,杨逍心中着急,奈何丹田当中内力将尽,一时气急,反把自己逼得呕了好大一口血。
被杨逍所护的三门弟子惊呼一声“左使”,其间凡是有些内力的弟子齐齐扔下武器,盘膝就坐,用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内力助杨逍一臂之力。
他正前方,围着明教弟子的蒙古人缓缓让出一道三人宽的小路,人群当中,跨着黑色高头大马昂首挺胸慢慢悠悠游荡而来的便是汝阳王了。他面色红润,一脸横肉之下带着几分事事得逞的肆意的笑颜。
汝阳王之后,一左一右紧跟着的是幽冥二老。他二人跨坐马背,骏马之侧的阴暗之下似乎挂着些什么,晃晃悠悠的瞧得不大清楚。
不过,就着铺洒下来的月光,鹤笔翁身侧挂着的东西较鹿杖客显然是大了许多的,看它的模样,有几分像弓箭,却又不想弓箭。那东西比弓箭还小了很多,隐约是木头做的。鹿杖客身边的东西十分简单一个手掌大小的布袋子,至于里面是什么,不论夜色如何,都是瞧不清楚的。
跟在玄冥二老后面的似乎皆是汝阳王重金请来的江湖客,那几个番僧里边似乎有四个人是汝阳王麾下的“四大金刚”。余下几个隐匿在众人身影之后,瞧不瞧清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凭杨逍眼下之力,倒是还打得过玄冥二老,只是若汝阳王身后这一众人齐上,他识不识得那些人还重要吗?
汝阳王驱马往前走了两三步,只见他缰绳一勒,胯下的马儿蹬起前腿,像是在同杨逍炫耀他的战果一般,长嘶一声。马儿原地绕了小半圈,坐在其上的汝阳王昂着脑袋,挑着一双浓密的眉毛,如同瞧猴戏似的瞧着杨逍连同他护在身后的一众明教兄弟。
“本王听说有人潜入本王的庄园,想救那些六大派的人,可是本王怎么也没想到,救他们的人竟然是你。”汝阳王有意无意地玩弄着指尖扳指,玩味地笑道,“众所周知,你明教和六大派水火不容,你看,你救了他们,可他们人呢?明教在他们眼里就是魔教,即便你救了他们,明教也还是魔教。杨左使,本王诚心相邀,你为何就不愿效力于本王麾下?”
杨逍强压下胸腔中乱窜的气血,低低一笑,道:“杨某做事向来问心无愧,却不知王爷做事如何?”他“哦”了一声,又道,“汝阳王之名,天下人尽皆知。”
他话语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哪还需要说清楚,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听出了杨逍言下之意。汝阳王向来都喜“攻心之策”,最好是不费一兵一卒。其实论起这些,汝阳王乃是阴谋,而杨逍却是阳谋,一阴一阳,已十分明显了。
汝阳王却也不恼,只大笑三声,望着杨逍的双眸冷冷回敬道:“杨逍,你也不必逞口舌之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不过区区几百个属下,你堂堂明教光明左使竟会为了他们令你自己身陷险境,实在是不该,不该啊……”
只见他抬起手掌,宽大的手掌迎着林里的夜风,猛一挥下。停在他身后三步之远的玄冥二老两骑相视而笑,手里缰绳一紧,胯下的马儿便带着他们并立于汝阳王所在之处,而汝阳王却已经缩身到了一众番僧当中。
鹿杖客扬着嘴角,狡黠的笑着,那笑阴险得紧。他的目光紧盯杨逍,然他的手已经探向身侧挂在马背上的小布袋了。他将布袋拖在掌心,另一手松了缰绳探入布袋当中。
蒙古人的箭矢久久未停,杨逍支撑得已十分勉强,那鹿杖客却是“哈哈”一笑,一面捏着布袋里的东西,一面好心的提醒杨逍道:“杨左使,你可千万不能动,你这一动,你身后这些兄弟们可就要命丧当场了。”
自然,敌人的提醒哪里会好心。鹿杖客话音刚落,探在布袋子里的手缓缓提起,他五根手指的指间皆夹着一片如同叶子一般极薄又极锋利的利器。一共四片,边缘处在月色下隐隐透着幽绿,很明显上边早就被淬了剧毒,是见血封喉那般凶猛的剧毒之物。他嘴角一咧,看准了杨逍铁定不动,四片毒叶子划破长空,盯着杨逍双臂双膝掷去。
毒叶子近在眼前,凭杨逍的武功怎会躲不掉?只是他不能躲啊,躲了,为这毒叶子所伤的便是身后这些教徒中的四人;躲了,被他全力挡住的箭雨便会在顷刻间将三门弟子射杀殆尽,这教他如何能躲!
眼看毒叶子快要伤到杨逍,三门弟子不由出声唤杨逍躲开,更有好几人拼了命要扑打杨逍面前,替他去挡这剧毒无比的毒液自己。奈何杨逍内力四散,他们这些三门弟子虽是门中精英,但如何也比不上杨逍的内力,准备扑上去用血肉之躯阻挡毒叶子的几个弟子被杨逍的内力硬生生拦住,怎也无法再近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毒叶子没入杨逍体内。
迎着杨逍双臂而来的毒叶子本是要直接去割他双手手筋的,千钧一发之时,他强行挤出一分内力,高举在头顶的双手稍稍移了一点,那毒叶子便只钉进了他双臂当中。毒叶子极薄,整片叶子没入他的手臂,却也只留下了一道血痕。因着臂上剧痛,他双手一震,护着三门弟子的内力险些散去。
第九十六章: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另外两片毒叶子来得晚些,却是瞄准了杨逍的双膝而来。他勉强能动手避开要害,可几乎是同时,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动双腿了。一口气抵在胸口,已近他的极限,他恐自己双腿一动,便再没有勇气强撑下去了。
“噗噗”两声,两片毒叶子一快一慢,照着杨逍双膝钉去。薄薄的毒叶子嵌入双膝,似乎已贴上他的骨头。便是做好了剧痛的准备,他亦是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泥地上。那毒厉害得很,只片刻之间,双臂双膝的伤口已经泛出黑紫色。他这般跪倒,双膝之伤正正好好被压在了泥地上,全身的重量聚集于那一点伤处,钉在他皮肉中的毒叶子更是叫嚣不已。
他双眉紧皱,半垂着脑袋瞧不清他面上颜色,只是此刻的他定是脸白如纸。又片刻,他整个身子微微颤抖,半垂的头垂得更低了。不知是他咬破了嘴唇,还是体内涌上的鲜血,那殷红中带了几分暗黑的血顺着嘴角,一滴滴往泥地上落。
然他双手仍是不住地撑起一片天地,便是由他内力铸成的屏障摇摇欲坠,便是他身受重伤,也没有调回一丝内力护住自己。是以,这才令鹿杖客无比方便地伤了他。
好在杨逍当初身处蝴蝶谷时,由胡青牛以毒攻毒,将他血脉炼得百毒不侵。只是就算他百毒不侵,血脉中的药力化解剧毒时仍要一番时间,这段时间里,恐怕他也得受不小的折磨,更何况眼下这种境地。
见毒叶子上的剧毒没教杨逍命丧当场,鹿杖客狐疑地“咦”了一声,翻看着布袋里剩余的毒叶子,喃喃自语道:“不对啊,我这叶子上面淬的毒都是剧毒,见血封喉,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莫非是此毒的药效过了时辰?不对不对,我分明试过……”
他尚在不解,身旁的鹤笔翁已经抬手取了挂在马背上的东西。如今他没有隐在黑暗里,那东西便教人看得一清二楚了。那是个手臂长短的连弩,看样子是能连着放六箭的那种,正当中的长盒子便是安置箭矢的地方。连弩的正面似是被鹤笔翁改动过,那里原本只有一个洞口,可现在这个却是多了一个洞口,这是由单弩改成的双弩,就和双箭一样,可以双箭齐发。
鹤笔翁把弩箭架到小臂上,空下的一只手在弩箭上挑事片刻,那东西便由手臂缓缓举起,正对着跪倒在地上勉力支撑的杨逍。
他勾唇一笑,偏头望了眼仍在不解的鹿杖客,笑道:“杀人靠的还是兵器,你那毒药用来折磨人还差不多,且看我用这弩箭取了杨逍的性命,为诸位一雪前耻。”话音未落,他连连大笑三声,指尖已经搭上弩箭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