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首辅不在朝,请假回乡探母疾去了。
苏首辅的家乡……在福州!
好罢,这头没得劝了。希望到了那头,苏首辅能尽快把皇上劝回来,可别由着御驾心血来潮,万一再变本加厉来个出海下西洋,满朝文武岂不是要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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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首辅不知道自己担负了朝臣们重如泰山的期望,此刻正在漕船上学着渔翁下网捞鱼。
漕船从运河北向南顺流而下,比他们当初护送太子返京时逆流而上要快,半个月便已至杭州。再进入当地的西兴运河到宁波港,换乘福船扬帆出海,南下福州。夏季吹东南风,海船逆风行得不快,但也不知是苏晏运气太好,还是压舱的两位夫人煞气太重,途中竟一个海寇也没遇着。
又过半个月,在福州港的码头上了岸后,船上一大半的人脸是青的、腿是抖的,走平路也像在海浪里颠簸。
苏晏倒是不受什么影响,他晕马车不晕船。荆红追宗师境界内力深厚,什么都不晕。沈柒晕过前几日习惯了之后,发现风浪大也有风浪大的好处,尤其是夜里在船舱的床上时。
深吸一口久违的家乡空气,苏晏向着码头上方的晴空张开双臂:老子(低调地)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了!
租来的马车停靠在城内街头,苏晏跳下车兴冲冲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对身旁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近乡情怯……不太敢回家了,怎么办?”
荆红追打小父母双亡,没什么家的概念。沈柒更没有,少年时恨不得一把火烧光坟墓棺材般的沈家大院,如今他几乎把京城苏府当做了自己的家。虽然不太能理解,但荆红追还是劝慰道:“大人若是不适应,先在城中随意逛逛?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大清早的从码头奔波入城,确实饿,苏晏就近找了个早点铺子,招呼老板上一锅鼎边糊,并几盘虾酥、海蛎饼,三人围桌而吃。
“……是这个味儿。怎么样,吃得来么?”他问。
荆红追什么吃不来?点头道:“鲜。”
沈柒比他点评得细致些:“一股海鲜味,颇有特色。”
一碗以蚬子汁为汤底,混合了米浆片、虾米、熟鱼干、花蛤干、香菇、白菜、芹菜蒜叶的鼎边糊下肚,苏晏的神也定了。用茶水漱完口,他雄赳赳起身:“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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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少爷……是少爷!”苏府管事老泪纵横地奔入内院,在庭下叫道,“少爷回来了!”
苏知府还在府衙办公,其妻林绛荔听得屋外喊声,先是愣住,继而面色惊喜万分,急匆匆亲自去开门,起身时腿一软险些摔倒。婢女们赶忙搀扶,叽叽喳喳劝:“夫人慢点,仔细脚下。”“少爷这都回来了,迟一眼见也无妨的。”
林绛荔这下稳了稳心神,被婢女扶着出了屋,刚走下天井,便见日思夜想的儿子提着袍角朝她快步跑来。
苏晏进门时还隐隐担心自己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与人生后,能否对原主的父母视如家人,在远远见到林夫人的身影时,心底一股孺慕之情自然涌动,霎时红了眼眶,提着袍角快步跑过去,在林夫人面前并膝一跪,唤道:“娘!”
林夫人泪如雨下,拉起儿子紧紧抱住,哽咽道:“乖儿,想杀为娘了……回来就好……”
沈柒站在苏晏身后一丈外,职业性地打量起了素未谋面的林夫人,第一眼感觉就是清河容貌随母,肤色更是随了个八九分。这位林夫人肤色简直白到发光,肤质又是吹弹可破的那种细腻,看着就显年轻,四旬之人,说三十出头也不为过。更兼气质温婉,神情与目光一脉晴柔,身形也显纤瘦,有怯不胜衣之感。
这种少见的、毫无攻击性的气质,使沈柒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养母姚氏。
奇怪的是,苏晏长得像他母亲,气质却丝毫不像。而林夫人与姚氏容貌迥异,却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之处。
沈柒几乎就在顷刻间认定了这就是他的岳母,一声娘他能喊得真心实意。
苏晏用袖子给母亲擦泪,笑道:“我回家是好事,娘就别哭了。听送信的仆役说娘思念儿子成疾,不知现下病体可痊愈了?”
林夫人收了泪,握着他的手答:“仆人忒的多嘴。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娘现在好的很,温补调理的药也吃着,一见你回来,连药都不需吃了。”
“孩儿此行带了不少名贵药材,可交予大夫配置。对了,还有一位武学宗师,不仅能以真气疗伤,对调理人体经络也颇有手法,必要时也可请他帮忙。”
林夫人望向苏晏身后的两名年轻男子,一个气势峻健,一个英华内敛,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物,便问苏晏:“这两位贵客是?”
苏晏一路都在琢磨该怎么跟父母摊牌,眼下见母亲还在吃药,越发担心刺激到她,讷讷答:“他们是,是……”
荆红追率先开口:“属下是苏大人的贴身侍卫。”
阿追太体谅他了,苏晏顿时惭愧起来,连忙补充:“他复姓荆红,名追,便是我方才对娘提过的武学宗师。”
林夫人虽不曾习武,但也知道“宗师”二字的分量,吃惊道:“儿啊,你怎能让一位宗师做你的侍卫!这放在哪个达官贵人,甚至王侯府上,都是要奉为上宾的,人家还不一定会给他们面子。你这么做,不会冒犯了这位宗师么?”
“说是侍卫,其实也同家人一样,”苏晏安慰道,“我与阿追同吃同住,情同、同同手足,娘就安心吧。”
林夫人这才松了半口气似的,又望向沈柒。
苏晏知道七郎不比阿追好说话,正朝他努力使眼色,却见沈柒抱拳,神色平静:“下官是护送苏大人回乡的锦衣卫,见过林夫人。”
七郎……更是委屈自己,连姓名都隐了。苏晏油然生出一股心虚与心疼,脱口道:“娘,他叫沈柒,七郎。是我、我我我过命的兄弟,八拜之
交。”
林夫人微怔,似乎在琢磨这个“八拜之交”的含义与分量,随即朝沈柒亲切地笑了笑:“我儿不是爱与人交心的性情……他结义的兄弟,便与亲兄弟无甚分别,我也唤你一声"囝"如何?”
“……囝?”
“哦,这是本地方言,称儿为囝。”林夫人拍了拍苏晏的手背,“我儿乳名晏囝,再小些儿时候也叫他囝囝。”
苏晏有点不好意思:“娘!”
沈柒唇角微露一丝笑意:“那我该叫七囝么?”
“七囝,叫着还挺顺口。”林夫人举袖掩笑,语声柔和地招呼众人进屋,“一路奔波辛苦,进花厅喝茶用些果点罢。我这便派人去告知老爷。”
苏晏陪着母亲饮茶闲聊,挑挑拣拣地说起这些年在京城为官的经历,坐在他两边的沈柒与荆红追时不时搭几句腔,真个跟左膀右臂似的。气氛正融洽,管事在厅门外禀报:“老爷回来了。”
不多时,苏可仁一身官服穿过中庭,像是刚从署衙赶回来。荆红追眼尖,见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大人,两鬓斑白,三绺髭须,面容端方清癯,腰身挺得板正,整个人看着不苟言笑,颇为严肃。
苏知府进了花厅,径直走到苏晏面前,躬身行了个揖礼:“下官福州知府苏可仁,参见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苏晏苏大人。”
苏晏吓了一跳,忙不迭起身托他的手肘:“哎呀爹,这是做什么!哪有郎罢给囝行礼的道理,您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苏知府正色道:“官服在身,四品知府参见二品尚书,理当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