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家里,您要不赶紧把官服脱了去?”苏晏哭笑不得,嘴里嘀咕道,“咱们父子上次见面,您还逼我跪在祠堂牌位前好一通训,说什么"倘若名落孙山,就不必再回来了,回来也是丢我的老脸,便在京城再苦读三年,何时考中进士,何时再回来!"一别六七年,您还是这么老古板……”
苏知府拿眼瞪他。苏晏立刻改口:“还是这么精神矍铄,儿子甚是感动。”
“打小我就教育你,无论治学还是为人都应当规言矩步、有板有眼,可你-”苏知府摇摇头,“罢了罢了,如今你得沐皇恩,短短数年就青云直上身居高位,为父虽认为如此急进未必是好事,但也不敢置喙圣上的用人之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切莫辜负了皇恩,辜负了天下百姓。”
苏晏因为官升得太快又挨了顿训,臊眉耷眼地应道:“父亲一番苦心教诲,孩儿必不辜负父亲厚望。”
苏可仁这才暂时放过他,又将肃然的目光投向花厅中的两个生人:“飞鱼服,绣春刀,是哪位锦衣卫首领?”
沈柒起身抱拳:“锦衣卫沈柒,见过苏知府。”
苏可仁面色微变,眼神中掠过凛严与惕然,慢慢拱手:“沈指挥使……久仰大名。边隅小官,未识大锦堂虎威,失礼了。”
沈柒从这番敬辞中听出了似刺非刺的忌惮之意,知道自己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虽手握权柄、威名赫赫,却并不得一部分文官群体的青眼,始终被他们视为鹰犬之流,哪怕因畏生敬,骨子里也未必真看得起。
他曾经派手下查过这位苏知府,是个清廉勤勉的官儿,但也有些食古不化,未必会认同他。但因是清河的爹,再怎么他也不能不给面子,故而回了一礼,好声好气地道:“苏知府客气了,我与令郎八拜之交,是共过生死患难的兄弟。今日既来府上叨扰,便不是以锦衣卫的身份,而是以……子侄的辈分。”
这话可以说是相当低姿态了,就连对锦衣卫并无多少好感的苏知府也不好再挑刺,淡淡回了句“大人过谦,下官惭愧”,又将目光转向荆红追,仔细打量后叹道:“真乃英杰!老夫多久没见过如此看不穿深浅的高手了,敢问是何境界?”
荆红追看出这位老大人也是有些功底在身的,但并不精深,眼力倒比功力高明得多,便反问:“老大人练过拳术?”
苏知府颔首:“年轻时练过地术犬法,愧无所成,如今也就作为强身健体之用,闲时打打而已。”
苏晏再次嘀咕:“教又不肯教,说什么在地上滚来滚去有辱斯文,自己还不是偷偷地打。”
苏知府老脸有些绷不住,狠狠瞪他:“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一个老头子打打养生拳,你不好好读书,来凑什么热闹!”
“不教就不教呗!”苏晏得意地呵呵一笑,“我有剑道宗师在身边,还学什么打拳?”
“宗……师?!”苏知府因为过于震惊,把想拍桌骂儿子的一腔火气都压住了。
林夫人怕丈夫又犯老毛病,把好容易回家一趟的儿子吓跑,连忙上前打圆场:“老爷,晏囝回一趟乡也不容易,还带了两位贵客,你就心平气和地与孩子叙叙天伦,款待款待贵客,不好么?”
苏知府被妻子这么一劝,也觉得自己对儿子有些苛刻了,便借口更衣离开花厅。
林夫人对沈柒与荆红追歉意地笑了笑:“我家老爷就是这么个脾气,几十年了也不见改。老来得子,又是独子,他期望很高故而态度严厉,但心里还是紧张儿子的。晏囝金榜题名时他高兴得大醉一场,把从不轻易示人的狗拳满院乱打。晏囝每次外放、返京、贬官与升官,甚至邸报上的相关消息他都十分关注,可又死活不肯在家书中说几句软话,也不肯催儿子回家看看。唉,方才他若是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她叫下人准备午膳,顺道给宾客安排厢房,苏晏领着他的两个奸夫,不对,是两个手足兄弟去安顿时,有些赧然地问:“我爹娘……你们觉得咋样?”
荆红追说道:“我不太清楚所谓爹娘该是怎样,但他们这样的-我觉得很好。”
沈柒半晌不说话,沉默到苏晏有些心慌了,捉着他的袖子解释:“我爹并非对锦衣卫一味地有偏见,小时候我还听他称赞过袁斌来着……”沈柒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似笑非笑:“你紧张什么?该紧张的是我。若是不得你爹青睐,我怕得多送十倍彩礼,他才肯答应这门亲事。”
苏晏呸了他一声,又有些沮丧:“我知道这事是我没担当,但是……唉,我得找个合适的时机。”
荆红追宽慰道:“大人不必烦恼,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戳破了反而节外生枝。”
沈柒难得与他统一了意见:“你有难处,无需勉强自己,谁都不愿二老惊怒,这样也挺好。”
苏晏摇头不语,暂时作别二人,恹恹地去洗沐了。
到了夜里,他挑灯看书时,婢女送来一碗银耳莲子羹与一大卷画纸,说是夫人吩咐送的。苏晏打开纸卷一看,是十七八张不同的仕女画像,皱眉问:“娘这是何意?”
婢女答:“夫人知道少爷政事繁忙,在家待不了多久,所以把她精选过的肖像给少爷先挑着,看少爷中意哪一家淑女,到时先见个面也无妨。夫人说若能及早定下来,三媒六聘尽快办了,还能赶得及拜堂,再携新少奶奶赴京。”
“……拜堂?新少奶奶?”苏晏惊得把画像一丢,拍案起身,“娘不知我身边群兽环绕,个个虎视眈眈……相亲?这是要我的命啊!”
第467章 番外之回乡记(中)
似乎预见到了可怕的后果,翌日一早苏晏就打着请安的旗号,去找母亲说这事。
“不愿相亲?”林夫人问,“我儿可是已经有心上人了,此番何不一并带回家让娘亲看看。”
心上人……有是有,还不止一人,只是不方便给爹娘看。苏晏苦着脸强笑了一下。
林夫人会错意,轻轻抽了口冷气:“莫非对方不是清白人家,是贱籍?这……就有些麻烦了,就算娘相信你的眼光,只当她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可你爹那边定然不会同意,正妻未娶,就算纳她为妾也不行。”
“不不,孩儿从不寻花问柳,也没有任何娶妻纳妾的打算。”
“不想娶妻就更离谱了。从前催你,你说年纪尚小,刚入仕要先建功立业,爹娘依了你。如今你也二十有四,与你同龄的族兄弟孩子都生三个了,你却连个内眷的影也不见,难道是想当老光棍不成!”
苏晏抓住母亲的手,委屈地摇来摇去:“娘,怎么连您也训我。”
“娘不是训你。”林夫人轻拍着他的手背,苦口婆心地劝,“你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建功立业固然重要,有个知冷知热、操持家务的妻子也很重要啊。再说,我们就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你不娶妻生子,苏家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苏晏望着母亲纤细的腰身,欲言又止后终于还是斗胆说道:“娘,孩儿见您还这么年轻貌美,我爹也是老当益壮,要不……你们再给我生个弟弟?”
林夫人一怔之后,哭笑不得地甩开他的手:“胡说些什么!”
“我是说真的。”苏晏满怀希望地怂恿,“孩儿想在朝堂上放手施为,少不得要留居京城几十年,除非爹致仕后与娘一同随我去京城居住,否则我很难兼顾两头。爹娘再生几个弟弟承欢膝下,也能减轻我无法时时尽孝的担忧与愧疚。”
林夫人叹气道:“娘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可是……你若是能有弟妹,早些年就有了,爹娘又怎会膝下空虚至今。娘身子偏弱,生你时伤了些根基,大夫说此后子息艰难。你爹又固执,怎么劝都不肯纳妾,说好歹也有个儿子了,其他的顺其自然。”
苏晏听了心里愧疚,觉得自己害苏家绝了后,可要听从父母安排去娶妻生子,辜负他的爱人们,耽误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幸福,他也万万做不出这种事。
好在这种难过与自咎并未持续多久,便被脑中划过的一道灵光打破:
为何会觉得自己害苏家绝后?其实苏家早在七年前就绝后了啊!当原主在京城客栈咽下最后一口气,魂飞魄散之时,苏氏夫妻就已经失去他们的独子了。
他为苏家光耀门楣也好,替原主尽孝也好,被原主的记忆影响着生出亲情也好,都算是支付了借用苏晏皮囊的代价,承担了相应的责任。至于这副身体……本该腐烂于黄土之下的一具皮囊,怎么还可能有子嗣?!
苏晏仿佛顿悟般解开了这个死结,郑重说道:“娘,孩儿不近女色,也生不出一儿半女。”
“……你说什么?”林夫人一脸震惊,“这是什么胡话!你……你又故态复萌了?还是看过大夫了?”
“娘,人活一世,做不到事事如意。老天让我历经劫难死里逃生,如今身体康健、位高权重,与真心相爱之人终成眷属,就已经够厚爱我了。若是再给我子嗣,那不是太过十全十美?小时候娘就教导我,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不可占尽利好,以免遭了天妒。娘,我已得了九成,不能再多了。”
林夫人吸着气,像是马上要晕过去。苏晏扶住了她的肩背,轻声道:“娘,我在情之一字上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了,真的,再满就要-要遭天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