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右相的命令非常过分,张嘴就要加量,丝毫没考虑到一线办事之人的难处。但那是右相啊,一个小小的荔枝使根本无力抗衡。更何况,如果他现在勒令停止砍伐,那些官吏便会立刻罢手,停下所有的事。届时连转运队伍都无法出发,一切可都完了。
这么复杂的事,他实在没法跟阿僮解释清楚。可少女仍在哀哀地哭号着,双眼一直停在他身上。她打不过那群如狼似虎的城人,只有这一个城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
“阿僮啊,你等等。等我从京城回来,一定给你个交代……” 李善德的口气近乎恳求。
“城人,你现在不管吗?他们可是要砍阿爸阿妈的树啊!” 阿僮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李善德还要开口说什么,她却嘶声叫道:“你还说这里从此是皇庄,没人敢欺负我,难道是骗人的吗?”
李善德心中苦笑。正因为是皇庄,所以内廷要什么东西,就算把地皮刮开也得交出去。他翻身下马,想要安慰她一下,她却一脸警惕地躲开了。
“你骗我!你骗我说给我带长安的酒,你骗我说没人会欺负我!你骗我说只砍十棵树!” 阿僮似乎要把整个肺部撕来,浑身的血都涌上面颊,可随即又褪成苍白颜色。
“我本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阿僮猛地推开李善德,一言不发地转头走开。她瘦弱的身形摇摇摆摆,像一棵无处遮蔽、被烈风摧残过的小草。
李善德急忙要追过去,却被眼神不善的峒人们阻住了。只见阿僮跌跌撞撞走到园中,走过每一棵残树,唤着阿爸阿妈。待她走到深处一处砍伐现场时,突然从腰间抽出割荔枝的短刀,朝着旁边一个指挥的小吏刺过去。
小吏猝不及防,被她一下捅到了大腿,惊恐地跌倒惨叫起来。其他人一涌而上,把阿僮死死压在地上。刀被扔开,手腕被按住,头被死死压在泥土里,可她却始终没有朝这边再看一眼。正午的太阳,刚刚爬到了天顶的最高处。没有了荔枝树的荫庇,强烈的阳光倾泻下来,把整个庄子笼罩在一片火狱般的酷热中。李善德的脖颈被晒得微微发痛,他知道,如果不立即继续执行掇树,这些荔枝都将迅速腐坏,让过去几个月的努力彻底成为泡影。而如果自己再不出发,也将赶不及提前检查路线。
他从来没这么厌恶过自己,多审视哪怕一眼,胃部都会翻腾。
坐骑突然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猛然踢踏了几下,李善德睁开眼,发现是花狸挠了马屁股一下,迅速逃开十几步远。它注视着李善德,脖颈的毛根根竖起,背部弓起,不复从前的慵懒。
“快把她放开!不要为难她。”
李善德大声挥动着手臂,赵欣宁原地没动,等着他做另外一个决定。李善德强制自己挪开视线,声音虚弱得像被抽取了魂魄:
“计划继续执行……”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抖动缰绳,让马匹开始奔跑起来。可这样还不够,他拿起鞭子抽打着马屁股,不断加速,只盼着迅速逃离这一片荔枝林。可无论坐骑跑得有多快,李善德都无可避免地,在自己的良心上发现一处黑迹。
在格眼簿子的图例里,赭点为色变,紫点为香变,朱点为味变。而墨点,则意味着荔枝发生褐变,流出汁水,彻底腐坏。
第六章
一匹疲惫的灰色阉马在山路斜斜地跑着,眼前这条浅绿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条垂死的蛇在挣扎。粘腻温热的晨雾弥漫,远方隐约可见一片高大雄浑的苍翠山廓,夸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严的目光俯瞰着这只小蚂蚁的动静。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抱住马脖子,每隔数息便夹一下马镫。虽然坐骑早已累得无法跑起速度,可他还是尽义务似地定时催动。
自从他离开从化之后,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滤去了一切情绪,只留下官吏的本能。他每到一处驿站,会第一时间按照章程进行检查,细致、严格、无情,而且绝无通融。待检查事毕,他会立刻跨上马去,前往下一处目标。
他对自己比对驿站更加苛刻,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出,永远是在赶路,经常在马背上晃着晃着昏睡过去,一下摔落在地。待得清醒过来,他会继续上马疾行。仿佛只有沉溺于艰苦的工作中,才能让李善德心无旁骛。
此时他正身在岳州昌江县的东南群山之间。这里是连云山与幕阜山相接之处,地势如屏如插,东南有十八折、黄花尖、下小尖,南有轿顶山、甑盖山、十八盘,光听名字便可知地势如何。
但只要一离开这片山区,便会进入相对平坦的丘陵地带,然后从汨罗江顺流直入洞庭湖,进入长江。这一段水陆转换,是荔枝运转至关重要的一环,李善德检查得格外细致。
他跑着跑着,一座不大的屋舍从眼前的雾气中浮现出来,它没有歇山顶,而是一个斜平顶,两侧出椽,这是驿站的典型特征。李善德看了看驿簿,这里应该叫做黄草驿,是在连云山中的一个山站。
可当他靠近时,却发现这驿站屋门大敞,门前空荡荡的,极为安静。李善德眉头一皱,驱马到了门口,翻身下来,对着屋舍高声喊“敕使至”。
没有任何回应。
李善德推门进去,屋舍里同样也是空荡荡的。无论是前堂、客房、伙房还是停放牲口的侧厩,统统空无一物。他检查了一圈,发现屋舍里只要能搬动的东西都没了,伙房里连一个碗碟都没剩下,只有曲尺柜子后头还散乱地扔着几轴旧簿纸和小木牌。
“逃驿?!”
这个词猛然刺入李善德识海,让他惊得一激灵。
大唐各处驿站的驿务人员包括驿长和驿丁都是佥派附近的富户与普通良民来做,视同徭役。驿站既要负责官使的迎来送往,也要承担公文邮传,负担很重,薪俸却不高。一旦有什么动荡,这些人便会分了屋舍财货一哄而散,这个驿站就废了。
李善德为了杜绝逃驿,特意在预算里放入一笔贴直钱,用来安抚沿途诸驿的驿长和驿丁。他觉得哪怕层层克扣,分到他们手里怎么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他面色凝重地里外转了几圈,真的是屋徒四壁,干净得紧。驿站原存的牛马驴骡,和为了荔枝转运特意配置的健马全被牵光了,刍草、豆饼与挽具也一扫而空。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石头马槽,槽底留着一条浅浅的脏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门槛上,展开驿路图,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哪里发生逃驿不好,偏偏发生在黄草驿。
此地衔接连云、幕阜,山势曲折,无法按照每三十里设置驿所,只能因地制宜。这个黄草驿所在的位置,是远近八十里内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发生逃驿,将在整条线路上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飞骑将不得不多奔驰八十里路,才能更换骑乘和补给。
更麻烦的是,一离开昌江县的山区,就要立刻弃马登舟,进入汨罗江水路。这里耽搁一分,水陆转换就多一分变数。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时,转运队已从岭南出发三日,抵达黄草驿的时间不会晚于五月二十三日午时。
李善德意识到这一点后,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骑。现如今去追究逃驿已无意义,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补上。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征调也罢,和买也罢,弄几匹马过来。
在山中寻找村落,并非易事,李善德只能离开官道,沿着溪流的方向去寻找。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处山坳的村落,散落着约莫十几栋夯土茅屋。
可村子里和驿舍一样空无一人,没有炊烟,没有狗吠,远处山坡上的田地里,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狭小菜畦里,野草正疯一样侵压着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进村子,感觉周围几栋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无助的骷髅头在注视着他。
莫非这些村民也逃走了?难道附近有山贼?
李善德无奈地退回到驿站,在屋舍里的柜台翻来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开地上那两根残存的卷轴,一卷是本驿账册,一卷是周邻山川图。他先把账册收起,留作以后查验,然后钻研起地图来。没过多久,李善德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从周邻山川图来看,这黄草驿所在的位置,距离汨罗水的水驿直线距离并不远,两者恰好位于一道险峻山岭的上缘与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须绕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离开山区。
李善德决定把自己这匹马留在黄草驿,这是匹好马,后来的骑手多一匹马轮换,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于他自己,则徒步穿行下方山岭,直抵汨罗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岭,这其中的风险,不必多说。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践自己似的,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时。
汨罗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门对着江水小解。上头发来文书,要他们早早备好几条轻舟和桨手,将有极紧急的货物路过,所以这几日他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他回过头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却可以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不对,节奏不对,这脚步声里总带着一种拖曳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移动,隐约还有低沉的粗喘声,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点害怕了,他听过往客商讲过灵异故事。据说当年三闾大夫在这江中自尽时,不小心把一条江边饮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闾大夫从此受渔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条枉死的山蛇却没人理睬,久变怨灵,一到夜里就会把站在江边的人拖进水里吃掉。
莫非这就是山蛇精来了?他害怕极了,刚要转身呼喊伙伴,却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扑过来。借着驿头的灯笼,驿卒这才发现,这竟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