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市舶司的精锐,已整队前往老胡商的商号,准备连根拔起。”

李善德双眼骤然瞪圆,失态似地抓住赵欣宁双臂:“不可!怎么可以这样!你们不能这么做!”赵欣宁语重心长道:“尊使,既已闹翻,便不可留手。妇人之仁,后患不绝……”

可他话没说完,李善德已疯了一样冲出馆驿,远远传来他的高喊声:“备马!快备马!我要去广州港!”

赵欣宁望着这妇人之仁的荔枝使,着实有点无奈。事已至此,你现在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能挽救苏谅?就算救下来,难道因报效而起的龃龉,便能冰释不成?

可他又不能不管,只好快走几步,喊着说尊使我们同往,我给你带

路。

广州一共有三座港口,其中扶胥和屯门为外港,珠江旁的广州城港为内港,乃是有名的通海夷道、港内连帆蔽日,番夷辏辐,水面常年漂浮着几十艘来自外洋三十六国的大船宝舶,极为繁盛。

李善德一路赶到广州港,赵欣宁本以为他要去阻拦对苏谅货栈的查抄,不料他却一口气跑到码头边缘,朝着珠江出海的方向望去。望着望着,李善德一屁股瘫坐在栈桥上,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

恰好市舶司的查抄行动已然结束,负责的伍长把抄收名单交给赵欣宁。他走到李善德面前,把名单递过去:“刚刚收到消息,苏谅的几条大船听到风声,昨天连夜拔锚离港了,这是他们来不及搬走的库存,尊使看有无合意的,笔端上好处理。”

李善德拿过清单看了一遍,先是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突又跳起来,揪住赵欣宁的衣襟狂吼:“你们这群自作聪明的蠢材!蠢材!!”

在他的荔枝转运计划里,有一样至关重要的器物双层瓮。无论是分枝植瓮之法还是盐洗隔水之法,都用得着它。不过这个双层瓮,只有苏谅的船队里才有,别处基本见不到。不是因为难烧,而是因为它的应用范围十分狭窄,平时只是用于海运香料防潮。除了苏谅这样的香料商人,没人会准备这东西。

李善德在拟定计划时,为了节省费用,没有安排工坊烧制,打算直接从苏谅那里采购。即使两人闹翻,李善德还在幻想多付些绢帛给他,弥补报效未成的损失。

现在倒好,经略府贸然对他下手,让局面一下子不可收拾了。这位老胡商的嗅觉比狐狸还灵敏,一觉察到风声不对,立刻壮士断腕,扬帆出海。更让李善德郁闷的是。苏谅并不知道经略府自作主张,只会认为是李善德想斩草除根。两人之间,再无人情可言。

他知道,李善德的软肋是这双面瓮,没它,荔枝转运便不成,所以在撤离时果断带走了所有的存货这是对那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最好的报复!

听明白个中缘由,赵欣宁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一个卖人情的动作,反倒把荔枝运转给毁了,这个责任,纵然是他也承担不起。

“那……请广州城的陶匠现烧呢?”

“今天已经五月十三日了,十九日就得出发,根本来不及!”

“全广州卖香料的又不止他苏谅一个,我这去让市舶司联络其他商人,清点所有货栈!”

赵欣宁跌跌撞撞跑开了,李善德望着烟波浩渺的珠江水面,心中泛起的愁苦,怕是连丹荔都化不开。一来是与苏谅这个误会,怕是至死也解不开,二来千算万算,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了变数,满口的愁苦无处诉说。

接下来的一整天,广州港所有商栈被市舶司的人翻了个遍,结果只找到两个,还是破损的。赵欣宁这次算是真尽了心,他忙前跑后,居然想到一个补救的办法。

这边的胡商嗜吃牛肉,因此广州城里的聚居区里有专杀牛的屠户,并不受唐律所限。有些奸滑的牛贩子为了多赚些钱,卖牛前故意给牛嘴里灌入大量清水,把胃撑得很大。赵欣宁原本是贩牛出身,对这些市井勾当熟悉得很。他的办法是:取来新鲜牛皱胃,塞入一个单层瓮内,先吹气膨大,内侧用石灰吸去水分,抹一层蜂蜡定形,再将食道口沿坛口一圈胶住,只留一处活口。

需要给外层注水时,只要把活口打开,清水便会流入坛内壁与胃外壁之间的区域。牛胃不会渗水,可以保证内层的干燥,同时也能够透气。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勉强可以当做一个双层瓮来使用。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牛胃会随时间推移发生腐烂。即使用石灰处理过,也只能支撑数日,需要更换新的。

李善德对这个办法很不满意。首先它没经过试验,不知对植入瓮中的荔枝枝干有什么影响;其次,三日就要更换一个新胃,还得准备石灰、蜂蜡等备料,这让途中转运的负担变得更加繁重,凭空增加了许多变数。

但他已无余裕去慢慢挑选更好的材料了。走投无路的李善德只得告诉赵欣宁,限一日之内,把所有的瓮具准备出来。而且接下来启运的所有工作,也将交给他来完成。

“我一定尽力办妥,但尊使您要去哪儿?” 赵欣宁问。

“我会提前离开广州,摸排线路。” 李善德揉着太阳穴,疲惫地回答。

双层瓮的事情出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等到十九日和荔枝转运队一起出发。沿途类似的突发事件有很多,这在文书里是看不出来的,他得提前把驿路走一遍,清查所有的隐患。

李善德现在不敢信任任何人,只能压榨自己。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即将离开之时,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这一次的麻烦,来自于阿僮。

五月十五日一大早,李善德快马上路。他会先去一趟从化,用眼睛最后确认石门山下的荔枝长势,然后再踏上归路。

可以一到庄子门口,他惊讶地发现,大量的经略府士兵围在园子内外,热火朝天地砍伐着荔枝树。而阿僮和很多峒人则被拦在外圈,惊恐而愤怒地叫喊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善德勒住马头,厉声问道。

现场指挥的,正是赵欣宁。他认出李善德,连忙过来解释说,他们是奉命前来截取荔枝枝节,行掇树术,做转运前的最后准备。

这件事李善德知道,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在第二次抵达岭南之前,曾委托阿僮做了一次试验,如果将荔枝干节提前截下,放在土里温养,等隐隐长出白根毛,再移植入瓮中,存活时间会更长谓之“掇树之术”。

事实上,这不是什么新鲜发明。广东这边种新荔枝树,早已不是靠埋荔枝核,那样太慢,而是取树间好枝刮去外皮,以牛屎和黄泥封壅,待生出根须之后,再锯断移栽。这正是掇树之术的原理,峒人则称为高枝压条。

“我知道到了行掇树术的日子,但你们为什么砍了这么多?” 李善德愤怒地朝园中观望,只见将近一半的荔枝树都惨遭毒手,粗大的干枝被锯下,残留着半边凄惨的躯干,如同一具具被车裂的遗骸。他记得自己明明规定过,这一次的运量只要十丛荔枝,最多砍十棵树就够了啊。

赵欣宁“呃”了一声,还没回答。那边阿僮已经发现了李善德的踪影,大哭着跑了过来。李善德的印象里,这个姑娘永远是一张开朗爽快的笑脸,这还是第一次见她面露绝望与惶恐,和自己女儿有一年看灯走失时的神情一样。他不禁大为心疼。

“城人,他们欺负我!他们要把我阿爸阿妈种的树都砍掉!” 阿僮带着哭腔喊道,嗓子嘶哑。

“放心吧,阿僮,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李善德重新把严厉的目光转向赵欣宁:“快说!为何不按计划截枝!谁让你们多砍的?”

他从来没这么愤怒过,感觉就像看到自己女儿被人欺负似的。可赵欣宁从怀里取出一轴文书来。李善德展开一看,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这是来自京城的文牒,来自于杨国忠本人。李善德正为双层瓮的事忙得晕头转向,这个指示便转去赵欣宁手里。文书内要求:六月初一运抵京城的荔枝数量,要追加到三十丛。

怎么会这样?万事即将具备,怎么上头又改需求?

饶是李善德是个佛祖脾气,也差点破口大骂出来。他杨国忠知不知道,需求数量一变,所有的驿乘编组都得调整,所有的交接人马都得重配,工作量可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赵欣宁也是一脸无奈。他拉住李善德衣袖,低声道:“贵妃娘娘吃到了荔枝,那么她的大姐韩国夫人要不要吃?三姐虢国夫人要不要吃?杨氏诸姐妹哪个都得照顾到,右相就只能来逼迫办事之人,咱们那些倒霉蛋是不怕被得罪的。”

“那砍三十丛就够了,何必把整个园子都……” 说到这里,李善德自己先顿住了,赵欣宁苦笑着点了点头。

李善德是做过冰政的人,很了解这个体系的秉性。每到夏日,上头说要一块冰,中间为求安全,会按十块来调拨。下头执行的人为了更安全,总得备出二十块才放心。层层加码,步步增量,至于是否会造成浪费,并没人关心。

所以右相要三十丛荔枝,到了都省就会增加到五十丛,转到经略府,就会变成一百丛,办事的人再打出些余量,至少也会截下两百丛。李善德无法苛责任何人,这与贪腐无关,也与地域无关,而是大唐长久以来的规则。

阿僮看李善德呆在马上,久不出声,急得直跺脚:“城人,城人,你快说句话呀!你不是有牌子吗?快拦住他们呀!”

李善德缓缓垂下头,他发现自己的声带几乎麻痹掉了,连带着麻痹掉的,还有那颗衰老疲惫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