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争取过没有?”

李善德登时语塞。他确实没有特别努力争取过,因为争取也没用。

右相做的决定,谁敢去反对?他憋了半天,讪讪道:“荔枝转运我能做主,可钱粮用度却是从另外一条线走,不在我权限之内。”

苏谅气得笑起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岳倒,吐得干干净净啊。” 李善德面色惭红,手脚越发局促不安:“苏

老放心,我的权限之内,还款绝无问题,利息也照给,不让您白忙一场。”

“白忙一场?你知道什么叫白忙一场?” 苏谅霍然起身,像只老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小老就因为信任大使你的承诺,整个商团的同仁们早早去做了报效的准备。如今你一句办不了,商团这些准备全都白费了,撒出去的承诺也收不回来了,这里面损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象么?”

李善德确实想象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着口水。待得苏谅喷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孔:“朝廷又不是这一次转运,以后每年都有,我会为你争取。”

苏谅冷笑起来:“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还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升官去了,倒拿这些来敷衍!”

被他这么数落,李善德心里也忍不住拱起火来:“您先前借我的那两笔,我已用六张通行符牒偿还了。剩下的一千贯,是我欠您的不假,我会请经略府尽快垫付拨还。其他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望着板起面孔的李善德,苏谅恼悲交加,伸出戴着玉石的食指,点向李善德的额头直抖:“李善德,小老与你虽然做的是买卖,可也算志趣相投。我本当你是好朋友,这次你回来,还计划着请你去给广州港里的各国商人讲讲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转转。可你竟,你竟这么跟小老算账……”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极,便拿出“国忠”银牌,搁在自己面前一磕:“苏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对方到底是谁从中作梗。可苏谅却误会了,以为他是把杨国忠抬出来吓唬,不由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势压人?”

“不,不是,苏老你误会了。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可这句解释听在苏谅耳朵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来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别过!这寿辰礼物,就是丢海里好歹也能听个响!” 说完重新把锦盒抱在手里,转身离去。

李善德这才想起来,今天竟是自己生辰,真亏苏谅还记得。那个老胡商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这是把他当真朋友,才突然爆发出孩子似的脾气。他一时愧疚交加,有心冲出去再解释几句,可又赶上一堆文牍送到案牍。荔枝运转迫在眉睫,实在不容在这些事情上扯皮,这位荔枝使只能强压下心中不安,心想等事情做完,买一份厚礼去广州港,再设法重修旧好吧。他又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办起事来却没了之前行云流水的通畅感。李善德发现,他早已把苏谅当成一个朋友,而非商人,闹成这样,实在令他情绪大受打击。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李善德才算恢复点精神,因为阿僮过来探望他了,连花狸都带了过来。

花狸一见这房间内铺着柔软的茵毯,立刻跳出阿僮的怀抱,避开李善德的拥抱,径直去了墙角蜷起来,呼呼大睡。

阿僮这次带了两筐新鲜荔枝,居然身后还跟着几个同庄的峒人。他们一见到李善德,就开始哄哄地叫起来,说要喝长安酒。李善德这才想起来,他之前答应过他们,要带些长安城出产的佳酿到岭南来。所以这些人一听说城人回来了,便跑过来讨酒喝。

李善德笑容颇不自然。他这次赶回岭南,日夜兼程,连行李都嫌多,更不可能带酒回来。阿僮见他有些不对劲,拽到一边悄声问道:“城人,酒你忘带啦?”

“哎,哎,事务繁忙,真的没空带。”

“我的兰桂芳你也没带?”

“惭愧,惭愧……”

阿僮瞪了他一眼:“就交代你一件事,还给忘了!你的记性还不如斑雀呢!我把荔枝带回去了!” 她说完,走到峒人们面前,叽叽咕咕地解释。峒人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声,可终究没有闹起来。

李善德趁机说我请大家喝广州城里的酒。峒人们一听,也是难得的机会,复又兴奋起来。李善德让驿馆取来几坛波斯酒,拍开坛口,请大家开怀畅饮。这些峒人一边喝着,一边大叫大唱,在房间内外躺了一地。驿馆的掌柜一脸厌恶,可碍于李善德的面子,只得忍气吞声地小心伺候着。

阿僮倚着案几,拿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斜眯着眼看那个掌柜,对李善德道:“瞧,你们城人看我们峒人,就是这种眼神,就好像一条细犬跑到他榻上似的。”

李善德“嗯”了一声,却没答话。手里这醇如琥珀的波斯酒,又让他想起苏谅来。阿僮见他有心事,好奇地问起,李善德便如实说了。

阿僮惊道:“原来今天是你生日。” 李善德啜了一口酒,苦笑:“五十三了,还像个转蓬似的到处奔波,不得清闲。”

“那你干嘛还要做?”

“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哇。就像苏老这事,我固然想践诺,却也无可奈何。” 他瞥了眼大睡的花狸:“还是你和花狸的生活好,简单明了,没那么多烦恼。”

阿僮从筐里翻出一枚硕大的荔枝:“喏,这是今年园子目前结出最大的一枚,我们都叫它丹荔,每年就一枚,据说吃了以后能延年益寿。你今天既然生日,就给你吃吧。” 李善德接过荔枝,有点犹豫:“这如今可都是贡品了。” 阿僮一拍他脑袋:“园子里多了,不差这一枚。你不吃我送别人去。”

李善德轻轻剥开来,里面现出一丸温香软玉,晶莹剔透,手指一触,颤巍巍的好似脂冻,果然与寻常荔枝不同。他张开嘴,小心翼翼地一整个吞下去,那甘甜的汁水霎时如惊浪一般,拍过齿缝,漫过牙龈,渗入满是阴霾的心神之中,令精神为之一澄。

“谢谢你,阿僮姑娘。”

阿僮不以为然地一摆手:“谢什么,好朋友就是这样的。你忘了给我带酒,但我还是愿意给你拿丹荔那个苏老头真是急性子,怎么不听你解释呢?”

“唉,这件事错在我,而且他的损失也确实大。找机会我再报偿他吧。” 李善德拍了拍脑袋,想起了正事,“哎,对了。你的园子,挂着的荔枝还够吧?”

“你这人真啰嗦,问了几遍了?都留着没摘呢。” 阿僮说到这个,仍是气鼓鼓的,“你们城人坏心思就是多,要荔枝就要吧,非要劈下半条枝干。运走一丛,要废掉整整一棵好树呢。”

“我知道,我知道。横竖一年只送去几丛,不影响你园子里的大收成。我会问皇帝给你补偿,好布料随便挑!”

“再不信你了,先把长安酒兑现了再说!”

“呃,快了,快了。眼看这几日即将启运,我一到长安马上给你发。”

李善德带着微微的醉意承诺。他把花狸揽过来,揉着肚子,拨弄着耳朵,听着呼噜呼噜的声音,也不知是打鼾还是舒服。他忍不住腹诽了一句,这样的主子,伺候起来才真是心无芥蒂。

次日李善德酒醒之后,发现阿僮和那一群峒人早已离开,只把花狸剩在他怀里。他想赶紧起身办公,花狸却先一步纵身跃到案几上,一脚把银牌踢到地上去,然后伸出爪子把文书边缘磨得参差不齐。他吓得想要把它抱开,它一回身,居然开始用牙咬起地上的牌子来。

“要说不畏权贵,还得是你呀。” 李善德又是无奈又是钦佩,掏出一块鱼干,这才调开了圣主的注意力,把牌子拿回来。

在花狸眼中,右相这块银牌不过是块磨牙石头,可在别人眼睛,却比张天师的请神符还管用。李善德有了它,对全国驿传都可以如臂使指。

这些天里,除了岭南这边紧锣密鼓地忙碌之外,驿站沿线的各种准备工作也陆续铺开。雪片一样的文牍汇总到广州城里,让李善德一天要工作七个时辰才应付得了。他在墙上画了一条横线代表驿路,每一处驿站配置完毕,便划一根竖线在上头。随着五月十九日慢慢逼近,竖线与日俱增,横线开始变得像是一条百足蜈蚣。

五月十三日,赵欣宁又一次来访。这次他没带什么礼品,反而面带神秘。

“尊使可还记得那个波斯商人苏谅?”

李善德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去经略府闹了?赵欣宁见他面色不豫,微微一笑:“昨日经略府在广州附近查处了一支他旗下的商队,发现他们竟伪造五府通关符牒。”

李善德吃了一惊,在这个节骨眼上,经略府突然提出这个事,是要做什么?赵欣宁淡淡道:“这些胡商伪造符牒不说,还在上头伪造了尊使的名讳,妄称是替荔枝使做事。这样的符牒,居然伪造了五份,当真是胆大包天!”

赵欣宁见李善德脸色阴晴不定,不由笑道:“我知道尊使与那胡商有旧。不过他竟打着你的旗号招摇撞骗,可见根本不念旧谊。尊使不必求情,经略府一定秉公处理。”

李善德总算听明白了,赵欣宁这是来卖好的。他一定是听说苏谅和自己闹翻了,故意去抓五张符牒的把柄,还口口声声说老胡商是冒用荔枝使的名头。这样一来,既替李善德出了气,又把他私卖通行符牒的隐患给消除了。

看来追杀一事,经略府始终惴惴,所以才如此主动地卖个大人情。

“你……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 李善德有点着急,想赶紧澄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