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头斑白头发散乱披下,浑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划破的口子,袍面沾满了苍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剐蹭的痕迹。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问他是谁。这人勉强从怀里掏出一份敕牒,虚弱地答道:上林署监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来……前来查验!”
李善德这次能活着抵达汨罗水驿,绝对是一个奇迹。他从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极茂密的灌木与绿林中,复杂多变的山势被这些藤萝遮住了危险,导致他数次因为脚下失误而一口气滚落数十尺,并因此摔伤了右腿脚腕,浑身的血口子更是无数。连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来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这是因为李施主瞻仰过龙霞、福报缭绕。李善德简单地查验过水驿之后,立刻登上一条轻舟,唤来三名桨手,交替轮换,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划去。
就长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骑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舱里,总算获得一段闲暇时光。他浑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还能勉强移动,亟需休养。小舟轻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顺流加上桨划,让它的速度变得惊人。几只夜游的水鸟反应不及,惊慌地拍动翅膀,才算堪堪避开船头。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干硬的麦馍,唯一能动的胳膊从船篷上抽下几根干草,充做算筹,在黑暗中飞速计算着。过不多时,胳膊的动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么。
这一次荔枝转运,意料之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之前双面瓮和掇树的纷争,对荔枝保鲜质量都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黄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误,对速度也有耽搁。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凑在一起,产生的推迟效应十分惊人。
按照原计划,荔枝转运的枝节枯萎,将发生在渡江抵达江陵之时。当地已经准备好了冰块和竹节。飞骑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处理,加以冰镇并继续运送。
但刚才的计算表明,因为行程中的种种意外,以及保鲜措施的缩水,枝节枯萎很大可能会提前在进入岳州时发生。而岳州无冰,他们只能用“盐洗隔水之法”坚持到山南东道的江陵,再改换冰镇。岳州到江陵这一段空窗,对荔枝的新鲜程度将是致命打击。李善德疲惫地闭上眼睛,山岳他可以翻越,但从哪里凭空变出冰块来啊?
这道题,解不开,莫道荔枝运到这里,便是极限了吗?
完了,完了……
在绝望和疲惫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潜意识接管了身体的控制,强行进入睡眠。李善德梦见自己走进一片林中,这里有荔枝树也有桂树,荔枝满枝,桂花一树,甘甜与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他信手剥开一枚荔枝,却发现里面是一张陌生的男子的面孔,与阿僮有几分相似。他又剥开另外一颗,又是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吓得把荔枝抛开,攀上桂树高处。那桂树却越来越歪斜,低头一看,一只斑斓猛虎在树下狞笑着抓着树干。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饶,却发现不知何时夫人与女儿也在树头,紧紧抱住自己。女儿嚎啕大哭着,喊着阿爷阿爷。
本来他以为老虎不会爬树,暂时是安全的。可荔枝树的树根却猛然拱起来,把地面抬得越来越高,猛虎距离树顶越来越近。一瞬间,所有的荔枝都爆裂开来,喷出浓臭的汁水。无数魂魄呼啸而出,把整颗桂树和他们全家都淹没……
他霍然醒来,挣扎着要起身,不防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咣当”一声摔到船舱底部。这时桨手进来禀报,已快接近洞庭湖的入江口了,耳边哗哗的水声传来,他竟睡了足足快十二个时辰。
这条轻舟只能在河、湖航行,如果要继续横渡长江,需要更换更坚固的江舟。李善德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还未从噩梦的惊惧中恢复过来。
这噩梦实在离奇,就算是当年长安城最有名的方士张果,怕也解不出此梦寓意。不过随着神智复苏,梦里的细节正飞快地消褪,一如烈日下的冰块。很快李善德便只记得一个模糊画面:那老虎依托着荔枝树根,地面升起,朝着桂树头不断逼近。等等……李善德突然意识到什么。
冰块,对了,冰块。他想起来昏睡之前的那一个大麻烦。这个问题不解决,他还不如睡死过去不要再醒了。
也许是充足的睡眠让思考恢复了锐利,也许是噩梦带来的并不止是悚然。李善德突然看懂了最后一片残留梦境的真正解法。
桂树没有倒在地上,地面却在逼近桂树。那么,荔枝赶不到冰块所在,那就让冰块去找荔枝!
原来我连做噩梦都在工作啊……李善德顾不得感慨,赶紧拿起舆图,勾算起行程来。只要先赶到江陵,让他们把冰块反方向渡江运到岳州,应该刚刚能和转运队衔接上!
“立刻换舟,我要去江陵!” 李善德挣扎着起身,对蓬外喊起来。
五月二十四日卯时,一条江舟顺利抵达江陵城外的码头。码头的水手们都好奇地看过来,区区一条长鳅江舟,居然配备了三十个桨手,个个累得汗流浃背。虽说溯流是要配备浆手不假,可这一条小船配三十个,你当这是龙舟啊?
李善德全然不理这些眼光,直奔转运使衙署而去。负责接待他的押舶监事态度恭谨,可一听说要派船把冰块送去岳州,便露出为难神色。
“大使明鉴。驾部发来的公文说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这去岳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规定呀。
李善德没有余裕跟他啰嗦:“一切都以荔枝转运为最优先。” 押舶监事却不为所动:“本衙只奉驾部的公文为是,要不您去问问京城那边?”
“没那个时间,现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发!”
“大使恕罪,但本衙归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银牌来,狠狠地批到那监事的脸上,登时批得血流满面,再一脚踹翻在地,自己的伤腿也差点跌倒。监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国忠”二字,登时不敢言语,只嗫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热,冰块不堪运啊。”
这点小事,难不住曾主持过冰政的李善德。他亲自来到冰窖门口,吩咐库丁们把四块叠压在一起,再用深井水泼在缝隙处。他一共动用了二十块,合并成五方。这五方搬运上船后,再次叠压,看上去犹如一座冰山似的,用三层稻草苫好。
监事有些心疼地唠叨说,即便如此,送到岳州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动声色道:“我算过了,融剩下的,应该足够荔枝冰镇的量。”
“二十块大冰啊,够整个江陵府用半个月的,就为了那么一小点用处,这也太浪……” 监事还要说,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只得咽下去。
可很快问题又来了。这条运兵船的吃水太深,必须要减重才能入江。
监事吩咐把压仓物都搬出来,可还是不行。李善德道:“从江陵到岳州是顺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众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线还是迟迟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 监事“啊”了一声,要表示反对,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办法,尽可以说给右相听。”
于是几个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举斧砍掉,扛了下来。李善德扫了他们一眼:“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减到五名。”
除了五名最老练的水手留下,其他人都下船了,可吃水线还是差一点。
“与行船无关的累赘一律拆掉!” 李善德的声音比冰块本身还冷酷。
于是他们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面甲板,连船头饰物和舷墙都没放过,还扔掉所有的补给。一条上好的江船,几乎被拆成了一个空壳。送完冰块之后,这条船再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只能就地拆散。
李善德目送着光秃秃的运冰船朝下游驶去,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北上。前面出了这么多状况,他更不敢掉以轻心,非得把整条路都提前走过一遍才踏实。
为了这些荔枝,他已经失去太多,绝不能接受失败。
六月初一,贵妃诞辰当日,辰时。
一骑朝着长安城东侧的春明门疾驰而去。
马匹是从驿站刚刚轮换的健马,皮毛鲜亮,四蹄带劲,跑起来鬃毛和尾巴齐齐飘扬。可它背上的那位骑士却软软趴在鞍子上,脸颊干瘪枯槁,全身都被尘土所覆盖,活像个毫无生命的土俑。一条右腿从马镫上垂下来,无力地来回啷当着。
与其说这是活人,更像是捆在马革上的一具丧尸。
在过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没有休息。他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几丝精力,把从江陵到蓝田的水陆驿站摸排了一遍。今日子时,他连续越过韩公驿、青泥驿、蓝田驿和灞桥驿,先后换了五匹马,最终抵达了长安城东。
马匹快要接近春明门时,李善德勉强撑开糊满眼屎的双眼。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乱的颓雪,根根银丝映出来的,是远处一座前所未见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