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许是因为爱意、也许是因为忠贞、也许是因为…在她落入轮回的三万年间,虞歌也曾切身体味过这种无望至疯魔的心境。
菩萨在生离死别面前尚且如此软弱,当年那只还未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兽…又究竟有多害怕呢?
那是虞歌无法再开口告诉她,而她也不敢去仔细猜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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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雲山的春日多雨,她总是彻夜将谛听圈在自己心口,却并不睁开眼,只是以自己的体温,去安抚对方不时战栗的身体,直到某个夤夜,怀中的幼兽悄悄扬起头,用热而干燥的鼻尖,重重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她以为虞歌做了噩梦,便在昏暗中半睁开眼,却见这只走兽异常吃力地爬了起来,在塌边踉跄了下,便顺势滚到了地上。
开了灵智的忠贞走兽,往往是不愿死在主人面前的。
那瞬间,兰提那颗恒久律动的心脏终于在坠落中触了底,落入了深渊之内的泥泞之中,被碎石与枯枝扎得遍体鳞伤,滚成了滩酸腥腐烂的淋漓血泥。
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将她的意识裹挟空,使得她甚至无法挪动半分。
窗外寒意依稀,山中入夏尚早,而分离…却早已于须臾之间无声而至。
谛听摇摇晃晃地爬进院子里,路接满了雨水的放生池、走过永远燃着香火的正殿、走过种植着菜蔬的西配殿小院…这行为也许是出于留恋,也许是出于怀念,也许仅仅是出于本能…想在曾经的居所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味道。
兰提通过窗子的缝隙,看见这只走兽走走停停地蹒跚了许久,最终…停在了寝殿门前的银杏树下。
那树还尚未生出葳蕤如云的浓绿,虬曲苍劲的枝干间,便唯有麦穗般嫩色的花朵随风而落,携草籽尘香而至,藏进谛听厚实的毛发间。
鲜血顺着掌纹浸透兰提的掌心,于木质窗棂上砸出嘀嗒细响,她不知道自己在房内站了多久,炷香,个时辰,还是只上古瑞兽寿数中的万年光阴,待到她推开寝殿大门时,院内已经只剩下徐徐拂过的温煦春风,而再也听不到……
只小小生灵苟延残喘的痛苦喘息。
“小歌,小歌,我的……小歌。”
她将谛听冰凉的身体捧在怀里,就像捧着自己那颗木讷而茫然的真心,然而在肌肤相触的瞬间,那颗紊乱搏动的心脏却仿佛被毒蛇的利齿陡然扎透了,无法承受的畏惧与哀痛如毒液般沿血液而流动,遍布了她的每寸肉身,也压弯了……位神明的脊梁。
她佝偻着身躯跪在树下,怀揣着具日益腐朽的尸体,几乎要随时光流逝,而成为这棵古树的部分,而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季夏夜里,她竟在无知无觉之间陷入了场短暂的沉睡。
那恰好是在七月晦七的前日。
她站在无边莲华之间,馥郁湿润的殊妙莲香如有实质的萦绕在鼻端,不远处,八寒地狱内传来延绵千里的万鬼同哭,而火海翻涌沸腾的浪潮声便混杂在风雪之中,凝成了道永无止息的哀鸣。
仿佛胸腔中凝固的心血骤然开始涌动,那种回光返照般的沉重剧痛霎时间充盈了她空荡无感的脏腑,令她整个人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
她在模糊的泪眼中抬起眼,却只见了道…茕茕清癯而骨如新月的背影。
那是…少女模样的谛听。
白衣素色,长发披散,雪白的裙裾与乌黑的发丝同逶迤入水,与地狱道血色的月光融于处,像迎着月色静静盛放的莲花。
故人入梦,却唯有吞声。
“……小歌,小歌。”
此时此刻,兰提竟全然提不起任何重逢忆旧的心思,她只不过是这九天十地中最凡常不过的未亡人,只能忍着舌根发苦的酸涩泪意,以哑到模糊的声音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
“……瑞兽不在因果之内,是无法落入六道轮回的,兰提,我不想骗你,我是无法变成山川草木、虫鱼鸟兽或是人间百态的。”
虞歌回头仰望着她,语调听起来又低又平静,几乎像是含着笑意的。
“在我还是只幼崽的时候,曾听三十三天城内的天人们偶然提及,说上古生灵在死后无法重归于天地,而是会去往个游离于六界之外的地方……那里只有永远的安宁与混沌,听不到任何声音,也见不到丝光亮。”
兰提说不清那种肌骨破碎般的疼痛究竟从何而来,即便是当年开悟皈依的时候,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神魂俱震的感觉,那简直像是将灵魂从血肉里生生剥离了出去,她在莫大的迷茫中张了张口,然而脑中却只有片空白。
虞歌似乎想伸手触碰她,但那半透明的指尖甫沾到她的面颊便化作无形,只留下了道雾气样的水痕。
“那个时候…我觉得入灭当真是太可怕了,又黑又未知,好像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只小兽微微垂下眼,点浅淡的水光氲在浅色的眼底,如浸着光辉的透彻池水,但她的神色里…却渐渐透出种固执而单纯的坚定。
许多年前,同样是在这片莲池里,少女谛听于莲花上跪地俯首,为挽留自己即将成佛的主人而亲度万鬼,跪便是三万年,那时她的目光也是这样深挚,神情也是这么天真,那真是种…幼兽所特有的、毫无依据的执着。
而在这刻,少女谛听的面目与这缕梦境中的亡魂完全重合,中间许多年的血泪恩怨、苦痛纠葛,似乎都湮灭在了不可估量的遥渺光阴中,彻底消失不见。
“但是现在,我不会害怕了。”她轻声道,“兰提,只要你还在这世间日,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念诵着地藏菩萨的功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虞歌燕尾般的眼睫微微翕动,大颗的眼泪便垂直滚落,又于半空中化作青烟袅袅,缭绕于兰提周身。
然而她面上却露出点近乎于羞赧的婉约微笑,似乎不敢将爱意流露于言表,于是只得道:“但凡有你存在的世界,我都能心生向往,而往无前。”
她伸出手,从自己心口捧了团柔和而温润的光晕,又轻轻送到了对方面前。
“你虽有了菩萨位,但这些年所攒下的功德,我却没办法还给你,兰提,那只能靠你自己去攒了。”
那团温暖的金光落到兰提的手心里,却仿佛将她五脏六腑内的最后丝温度都完全带走了,她从胸膛内发出断续而喑哑的呜咽,那声音飘荡在地狱道内,显得如此微弱渺茫,却又比怨鬼冤魂的嚎啕还要沉重。
那毕竟是从未出现过的,菩萨的痛哭。
虞歌略怔忪,眉眼间终于透出点…克制不住的眷恋与伤怀,她将无形的双手伸进对方的胸膛里,最后次,隔空感受了会那永远稳宁、永远温柔的蓬勃心跳。
“我要走了,若是以后你再养了其他走兽,可不能像…不能像待我样去待别人了。”
仿佛有滴雨水落在头顶,兰提骤然惊醒,在她头顶,扇形的银杏树冠葱茏长青,风过时便带起阵嚎啕般的窸窣响动,而在她的怀里……
滩泛着磷光的苍苍白骨之中,只有颗蕴出浅色微光的小小石子。
那是谛听仅存于人世间的舍利,是这只瑞兽…万年未改分毫的磐石之心。
【感化进度: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