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芙蓉低哼一声以作回答,她的视线落在薛玉霄身上, 透着?冰凉的审视, 似乎时刻准备着?等她败下阵来开口讥讽,又仿佛随时都能上前去, 代替她接下谢不疑的挑战。

在大菩提寺的壁画穹顶之下,谢不疑踱步思量片刻,开口道:“延州尚且保全之时,四?海安宁,歌舞升平。坊间流传有一个传说,在河畔溪流的交汇之处,常常有一个年轻俊美的郎君踽踽独行,于河边漫步。”

他在薛玉霄面前徘徊,红衣的衣摆似有若无地拖曳轻扫过地上的砖石,如同他口中所提及的“独行郎君”。

“此君身量颀长,生得温润俊秀,眉目如画。河畔过路的旅人争先观看,到了夜晚,只要有妇人寻找过来,他便解开衣衫,布施一切人淫”

“四?殿下!”

“陛下!”

群臣中响起几道制止的声音。

谢馥面带笑?容,抬手向下压了压。这只是个小小的“玩笑?”,就?如同薛玉霄上一次在朝堂上认领笔名跟她开的那个“玩笑?”一样,都不具备让彼此伤筋动骨的杀伤力,但没?关系,她愿意陪薛卿下这一局棋,给薛玉霄出难题,这是为?数不多可以引起她兴趣的事情。

谢不疑话语微顿,向四?周扫视过去,他眉心的朱砂明艳非常,昭示着?他还是个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证明着?他的“清白?”,而他口中的故事不过是佛教传说,是那些?书籍经?典描述出来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来罢了。

“他以肉身安抚众人,与之交合者,很快就?忘记了尘世的欢爱欲.望,忘却了蓝颜男色,逐渐永绝其淫。”谢不疑望着?薛玉霄的眼睛,“因他多年狎昵荐枕,来之不却,延州时人称颂纪念,将他当成一位发?慈悲善心的倌人。所以此君死后,众人悲痛非常,合力将他埋葬起来。又过了几年……”

他身上染着?淡淡的桃木香气,两人的距离保持在两性安全的社交距离当中。但他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薛玉霄,他有一双那样狭长慵懒的凤眸,眼底盛着?得却并非潇洒肆意,只有一股淡淡的悲悯和?怜惜。

仿佛在菱花镜底,照见自己的模样。

他说到这里,在场的很多人都面露鄙夷和?不屑。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谢不疑讲这个故事就?完全是不公平的,这样带着?生理?的欲.望、让人不由得遐思万千的传说,本身就?占据了“精彩”的属性。而且他是皇子之尊,竟然能当众说出这番话,全无一点羞惭意即便众人不在明面上说,也暗自贴上去一个生性放荡的标签。

一个放荡的处子,真是十?足矛盾。

但谢不疑一直凝望着?的这张脸却没?有变化,薛玉霄只是轻轻地颔首,注视着?他等候下文。

谢不疑本以为?她会对自己的突然发?难感到厌恶,但她表现得实?在是太安静平和?了,仿佛一顷无边无际的海,他不过是向下投了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惊起浅浅的涟漪,丝毫不足以撼动她的心。

她没?有展现出对自己的厌恶,这在某种?程度上给他说下去的决心。于是他道:“……几年后,当地来了一个修为?有成的高僧,见到这位郎君的坟冢后,敬礼焚香,十?分赞叹。当地人便说,大师,你拜错了墓穴,这里只葬着?一个人尽可妻的倌人,葬着?一个放浪形骸的荡夫。”

他咬重了字音。

这个称谓也是很多人背地里想他的。他是一个“纯洁的荡夫”、“下贱的皇子”,即便他今日?不在众人面前讲述这个故事,对他的很多评价也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传达出来时,很多人都下意识地回避过去,因为?谢不疑正好说中了她们此刻所想。

“大师说,这是一位大善之士,为?观音化身,不信者,掘其坟墓可见,里面的尸骨必然盘结如锁,并非常人。”谢不疑讲完这个传说,“众人掘坟启墓,果见如此,遂设坛供奉,后谓锁骨菩萨。”

四?下静寂,没?有人开口评价。

只有薛玉霄轻轻点头。她其实?从对方开口的第一句就?差不多猜到了。这个传说出自于《续玄怪录》卷五,确实?是跟佛教有关的传说,不过多是后人编撰,在佛教经?典里并无实?录,在穿书前,她看的版本是“化身为?延州妇人”,到了这里,自然化身为?一位俊秀温柔的小郎君。

“世上不乏有沉迷欢爱,不加以节制者,倘若真有菩萨布施以绝人淫,能让人清心明性,向佛陀、向苍生,不失为?一桩好事。”薛玉霄道。

两人对视得太久,谢不疑本想给她一点压力,此刻却自己率先移开了眼睛,他沉沉地呼吸,涌入肺腑的气息都带着?如针刺般的痛感,挟着?她身上馥郁不散的香气。

馥郁。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词,天下皆以浓香为?尊贵的代表,所以皇帝名馥,而他为?郁,多年过去,皇帝依旧名姓未改,而他却已不能提及本名,承担着?天下的揣测怀疑,成为?了“谢不疑”。

薛玉霄思考片刻,她确实?也意识到很难有比这个故事还引人眼球的了。她在腹中搜索一番,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年代不可考证,当时有一个巨盗,名为?干达多,他生性邪恶非常,作恶多端,杀人放火,犯下了许多罪孽……所以死后坠落井中,那口井连接着?地狱,因为?身上所负的罪业甚重,而受到业火焚烧煎熬之苦。”

这很符合众人对佛教传说的印象,纷纷点头。

“他坠.落其中,不得出井,受尽煎熬。有一日?,佛陀路过,听?到井中传来哀嚎惨叫,便前往一观。”

薛玉霄语气平静无波,谢不疑平复心情后,又忍不住转头过来看着?她。

“佛陀张开双眼,在他的诸多罪孽当中找到一桩善事。原来干达多曾经?走路时见到一只蜘蛛,马上就?要踩死时,心中转念一动,想着?,它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蜘蛛,何必伤了它的命,就?抬起脚,放过了那只蜘蛛。”薛玉霄道,“于是,佛陀将那只蜘蛛放到井边,蜘蛛放出一道细细的丝,干达多便抓着?这条纤细的蛛丝,从井中向上爬。”

她越是言辞平淡恳切,就?越有一种?能掀滔天波浪、沉默而坚实?的力量。他忽然想起自己阻拦她出门的那一刹那,想起两人初见时的场面,他那么放荡、狼狈,只在陷害她时产生了那么短暂的迟疑只要谢不疑当时没?有犹豫,眼前的薛都尉已然前程尽毁。

而从他面前离开的“蜘蛛”,如今仿佛也成了井中唯一的丝线,满堂之中,唯有她一人对他的故事毫不讶异、没?有任何异色,就?把这当成一个很平淡、可以当面议论的故事。

薛玉霄啊……谢不疑沉默着?,在心中慢慢地叹气。

她不是那只小小的蜘蛛,她是把蜘蛛放在井边的佛陀,是京中百姓供奉的玄衣菩萨。

“干达多抓着?蛛丝,奋力地向上爬。爬到一半,他向下望去,见到地狱里众生都抓着?蛛丝,在他身后爬了上来。干达多心想,‘这根蛛丝纤细孱弱,要是它断了,我不就?得不到解脱了吗?’于是,他一脚将身后跟过来的恶鬼踢了下去,口中大骂道,‘这根蛛丝是我的,你们不许碰。’……他这么一踢,蛛丝立刻断裂,干达多重新跌入了地狱,再也没?有了任何希望。”

薛玉霄讲述完毕,她自己觉得这故事确实?没?有“锁骨菩萨”的事听?起来有趣,便笑?了笑?,对谢不疑道:“四?殿下,其实?题字之事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我的名声天下已知。我讲这个给众人听?,只是想说,你我虽然不是作恶多端的匪贼,但谁知今日?一念之善,是否就?是来日?井边的那根蛛丝呢?”

她的目光掠过谢不疑的肩膀,看向皇帝,道:“自己抓着?蛛丝,却没?有丝毫慈悲之心,将其他一同悬在蛛丝上的人踹下深渊,终究也会堕入地狱,煎熬加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无甚表情地看着?她。

薛玉霄说完之后,众人都难以点评,只有皇帝身边的起居舍人嗫嚅着?开口,称赞四?殿下的故事精彩非常。

薛玉霄并无异议。于是宫侍取来笔墨,引着?四?殿下前去题字。谢不疑深深地望了薛玉霄一眼,拿起笔,伫立在佛壁边良久。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忽然道:“我一介儿郎,即便卖弄才华,在书道上得到称赞,又能如何?世人见我依旧是成婚嫁人的命运。所谓男子无才便是德,众位娘子面前,何必争抢这个风头。”

他转过身,将笔递还给薛玉霄,道:“请都尉题字吧。薛都尉所说的‘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我很喜欢。”

薛玉霄微微一怔,低声道:“转了性不成?”

谢不疑轻语道:“我才不信你写得有多好,说不定是让你出丑呢。”

薛玉霄笑?了一下,接过笔,道:“四?殿下有才而内敛,终于做了一件堪为?表率的事了。但郎君有才无需收敛,嫉贤妒能是小人所为?,何必挂怀。”

谢不疑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为?这个挂怀,只是站在那面空白?的墙壁面前,他闭上眼,脑海中纷繁而至的,全都是蛛丝断裂、坠入地狱的画面。他想着?,在蛛丝断裂的那个刹那,井边的佛陀也一定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世间苦海无边,欲生唯有自渡。

薛玉霄看了一眼谢馥,皇帝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她身上,但很快又撤了回去,侧首跟身畔的凤君谈话。而薛明怀望过来看着?三妹,只是合乎礼仪地回应陛下,并不太过亲近。

薛玉霄走上前题字,众人其实?都对她的书道并没?有太过期许,但她的字迹显露时,其他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明显都有些?错愕,纷纷看向薛司空。

司空大人面带笑?意,很是满意地端详着?。